飄天文學 > 小神女 >第5章 雲中客至
    昨日的公事結束得很早,主要還是沒有公事可忙。

    但這位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能閒三百日的城主,第二日突然有了安排。

    風老鶯雛,月光澄淨。

    城主府內多年未曾開啓的清涼臺多了些垂頭忙碌的人影,夾雜些許擦掃、擺盤的聲音,動作輕緩,井井有條。

    原本也淨透無塵的二層高臺掛起重重羅幔、珠翠寶簾,置放金盃瓷碗、珍饈玉瓊。

    清涼臺乃是凜東城主招待外客專用,這個外客一般指的是雲中城、邰州城、玢陽城,而平頂山從不搞這種花花名堂,仙琉島亦是避世。

    三堂之一的外務堂堂主柳存淮抹着汗,上下校對了一番宴飲規制、歌舞樂師。

    不遠處忽然有幾道人聲傳來,他連忙轉身,退至屏風後,餘光瞥見城主修長身姿,身旁還跟了一位玄衣清瘦的公子,想來應該就是這幾日城裏傳得沸沸揚揚的平頂山九公子。

    聽見城主聲音是難得的和緩:“別拿手指頭去碰刃邊,頃霧嗜血。”

    九公子聲音清凌,疏冷:“你方纔怎麼把它變大的?”

    城主道:“這就不好告訴你了。”

    九公子又問:“可大可小?”

    城主隱有得意:“可大可小。”

    九公子語調稍揚:“花哨。”

    柳存淮下意識地屏息,腦中浮出血濺當場的慘狀,傳入耳裏的卻是城主柔和得春風似的話語。

    驚異之下,偷偷打眼一看,映入眼裏的是半面極其白皙的皮膚,人常有說膚白勝雪,原以爲是誇張所言,但今日一見方知古人誠不欺我。

    這一感慨,心神分散時手中冊子碰到屏風的紅木角邊,發出輕微“咔”聲,對話倏然終止。

    他慌神之下,撞入一雙淡漠的雙眼。

    清涼臺頂上懸六座燈架,每座燈架上下三層,託着六座小燈盞,都用琉璃罩着,高臺上亮若白晝。

    這雙淡漠的眼睛在亮光下呈晨曦般的淺金色。

    冷,銳,疏,淡。

    你不好妄言他是陽剛或是柔婉,這都不是能形容他的詞,清清冷冷如九天神君,站在這清涼臺內,也有一股子由內而外的隔閡感,彷彿永遠和你隔着萬重雲海。

    此時,八里從外頭進來,一眼看到城主朝九姑娘招手,笑嘻嘻誆她坐首座。

    九姑娘又不傻,豈能如城主願。

    城主腳下一踹,把自己座下的螣荒木寶座往次座一挪,九姑娘坐得挺舒坦,手裏還顛着城主那把神兵玩兒,一時之間,不知誰更像凜東城主。

    城主蹬鼻子上臉,笑眯眯把手往她椅子邊搭,還沒碰上,被淡淡一眼掃過,假作若無其事放下來,背在身後,這才得空瞥他一眼:“怎麼?”

    八里一顆心吊起墜落,再吊起再墜落,凌亂成泥,深吸口氣道:“貴客已至。”

    得了城主準話,八里往外引入客人。

    一陣客套寒暄。

    今日來的是雲中王的小兒子,北冥脩。

    同樣受邀入宴的是和雲中王有點血緣關係的凜東古姓雲家、年年夏日往主城來避暑的南城領主鬱釐、外務堂柳存淮。

    北冥脩白衣翩翩,長一張俊秀的娃娃臉,作出老成狀,背書似的嚼着文客套道:“殷城主治城有方,凜東城千門如晝,景色浩鬧,繁華如仙宮閬苑。”

    殷翊端得客氣:“過獎,不若雲中山中有城,城中有山,雲霧緲繞,乃是真仙殿神宮。”

    座下柳存淮額上冒冷汗,二人年年打交道,年年開頭都是一模一樣的客套話,一個敢說,一個敢接。

    聽聞北冥脩又道:“哪裏哪裏。”

    只是第二句話就開始歪到天邊了:“所以殷城主,滅度河裏果然有怪魚出沒嗎?可曾有人見過?能喫嗎?紅燒的味道好還是清蒸鮮美些?魚頭湯也……”

    不等他說出一條魚的十八種喫法,已經被同行的侍從木着臉扯回了座。

    寒暄過後,宴會開始。

    秀色和美餐一齊登場。

    夏日裏的舞姬穿得甚是清涼,薄薄一件小抹胸,外頭罩碧色輕紗,絲緞長裙也是從大腿處裂開一道縫的,柳腰輕擺,腳上環佩叮噹。

    熒悔頭一回出席這樣的場面,打初見時心裏略有驚訝之後,往下掃了一眼自己的大腿,想象在上頭開一道長縫,渾身唰拉拉起了一層汗毛。

    心想,殷翊玩得還是很花的嘛。

    眼睛不自覺朝他那一瞟。

    殷翊倒酒的手略一頓,側額,給她一個疑惑的眼神。

    熒悔卻未再理會他。

    緩歌曼舞,屋裏衆人都越看越是精神。

    雲家那個粉色衣裳的小姑娘是盯着舞姬,打雞血似的打出來的精神。

    那位木盒子都拿不住的南城領主鬱釐,是真真正正看着清涼姑娘就自動激起來的精神,不過依着她的餘光瞥去,他似乎還撥空往雲家那四五人中瞥了兩眼。

    柳存淮是緊盯着四周,生怕出一丁點差錯的精神。

    酒興融怡,拽香搖翠,美目盼兮。

    這個時候,熒悔開始犯困,和她一樣犯困的還有對面的貴客,北冥脩。

    兩雙迷迷糊糊的眼睛對視一眼,北冥脩朝她展個大大的笑,熒悔默了一下,朝他點頭。

    度日如年。

    好容易捱到宴席結束,熒悔自打過了被罰抄書的年紀之後,臀部就沒有這樣受過累,真乃酷刑。

    走出清涼臺,正要飛奔回院子,殷翊從後頭拽住她:“跑那麼快做什麼?”

    “折磨。”熒悔言簡意賅。

    說話間,後頭追上來一個天真可愛,穿着櫻粉色長裙的少女,喊他:“殷翊哥哥。”

    熒悔在山上沒有見過除她之外的小姑娘,下山之後便總覺得小姑娘們令人稀罕,令人寶貝,就連入城那日被四五個香囊摔在腦門上,腰間的佩劍也未曾亮出,生忍,且經由此事,自己給自己冠了個憐香惜玉的名頭。

    此時見殷翊冷冷淡淡地應聲,用手肘撞了撞他的手臂:“叫你呢。”

    殷翊手裏顛着頃霧短匕,側過腦袋,只似笑非笑看熒悔,一副混不吝模樣。

    正在此時,一陣涼風吹過,檐下燭火猛地跳了一下,悄然熄滅。

    驟失光源。

    粉衣少女眼前一片濃黑,攥着帕子揉了揉眼,再擡頭竟然對上一張蒙面的黑臉!

    驚恐自眼中逸出,驚呼聲突起:“啊!!!”

    後頭終於睡醒起來的北冥脩提着一盞絹燈出來,打個哈欠:“怎麼了?”

    早已提前離席的鬱釐也不知從哪個角落慢悠悠踱出來,青衣青扇,步態風流。

    而粉衣少女哆哆嗦嗦,就着光源指地上。

    殷翊立在原地,額發浸潤一層慘白月光,赤衣如血。

    通體漆黑、鐫滿古符的頃霧三尺劍身上一道斜紅血跡,順着劍尖,無聲滴落,滲入泥地中。

    而熒悔在燈滅的一瞬,就被殷翊拉到了一旁半人高巨石上站着,此時目光落在一旁橫躺的黑衣人,脖頸一道細細的紅線,鮮血從側邊淌出,隨着不斷抽搐的動作,喉嚨口不時逸出痛苦古怪的聲響,像要咽一口水,在喉道上下翻滾,終於嚥下的那一刻,發出一聲解脫的氣聲。

    同他認識對招也有一個月,可以看出他的身手極好,一招一式雖然有自己的時懶散、時詭譎的調調,但總體來說底子還算正統。卻從不知曉他奪人性命時,也會流露出這樣邪肆暴戾的一面。

    耳聞輕微的吸氣聲,熒悔扭頭,看向驚得花容失色的粉衣少女,開口安慰道:“不要怕,人死了。”

    “死,死了纔可怕啊……”少女癟着嘴,快哭出來了。

    熒悔待小姑娘有十足耐心,教她:“活着的人才可怕,死了的人有什麼可怕的,你踹他一腳試試,看他敢還手不。”

    少女愣住,眼一紅,臉色真正白起來,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殷翊低頭笑出一聲淺音。

    手不知怎的一振袖,頃霧劍從劍尖處收回,又變成一把漆黑小匕首的模樣,斜斜掛在他腰間。

    粉衣少女重重哆嗦了一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鬱釐嘆口氣,走過來往她臉上按了一塊帕子,“別哭了,”再踢踢地上的黑衣刺客:“這誰?”

    一旁的北冥脩終於找到機會插話,擡高絹燈道:“我熟,我熟,這人跟了我一路,黑成這樣還要包一塊黑巾的,生怕目標不夠大,一共刺殺我十七回,回回都先被侍衛發現,做刺客這樣拘泥於外在表象的,我還是頭一回見到。”

    這場突如其來的刺殺,熒悔都未曾搞明白是衝着誰來的,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落幕,這位刺客朋友,他沒有碰上一個好時運。

    北冥脩的話還是有一定道理,做刺客講究的就是一個快準狠的利落,不定非得拘泥於無意義的儀式感,這樣一出現誰不曉得你是個刺客,他這樣言之鑿鑿,彷彿有着豐富的被刺經驗。

    事實是,他從越過一衆兄長,成爲雲中王繼承人那一刻起,不是正在被刺殺,就是將要被刺殺,經驗不可謂不豐富,此刻正繪聲繪色地同鬱釐和雲素雙講着各種離奇的被刺之事。

    而殷翊朝熒悔走過來,伸手,熒悔將手搭上去,跳下巨石。

    “動作倒是利索,方纔用了幾成力道?”

    殷翊:“三成。”

    “我安慰姑娘家是不是很糟糕?”

    殷翊:“……不會,剛剛好,再風流一點姑娘家就該看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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