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而想起那日被抄家,她被迫低頭跪在他眼前,他言語裏帶着極度的厭惡呵斥她:“沈雲卿,你通敵謀反,該當死罪!”
她愛了他一輩子,可到頭來,是他親手抄了她的家。
也是他親手將那杯鴆酒放在她跟前,捏着她的下頜迫她喝下。
她以爲自己必死無疑,可一覺醒來,自己卻被關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再次相見,他像是換了一個人。從前在她眼裏是玉樹芝蘭,如今就如毒魔狠怪。
她的心底裏泛起壓抑不住的惡寒,強壓着噁心桀桀笑:“小公爺大婚之日竟還不忘紆尊看望我這落魄舊友,真是恩高義厚!”
她的言語裏滿是諷刺,可這一擡頭,那雙亦正亦邪的眼睛卻猶如寶石一般透着異樣的光,右眼角下一抹硃砂紅,直讓人移不開眼睛。
宋明池額蹙如壑,眼裏的涼意與一身喜慶紅衣極不匹配:“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當初?”沈雲卿挑着眉頭,分明是笑,眼裏卻滿是嘲弄,“你說的當初,是說我識人不清,認你爲義兄?還是我養虎爲患,收留了沈佳寧?一個是我義兄,一個是我庶妹,你們聯起手來來將我置於此等境地,狼心狗肺沆瀣一氣!果然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眼前人涼薄的假面終是裂了一條縫,沈雲卿每說一句,他的臉色便白一分。至最後他暗啞着罵道:“是你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
“自作自受?”沈雲卿低笑擡頭,心底裏留存的最後一點妄念在這四個字下全數崩塌。她倏然站起來,怎奈腳下戴着鐐銬,走上兩步又被扣在原地,伸出的右手堪堪停留在他的下頜。
溫熱透過她的指尖,四目相對。她以爲他會躲開,可他卻定定地看着她,眼裏涌動着懊悔、嫌惡、惶恐和晦澀不明的愛意。
“你就這麼厭惡我?”她低頭看着腳下鐐銬,桀桀笑道:“我早應該知道的,可我實在不明白……”
她停下,像是質問,更像是自言自語。
“你既厭惡我,爲何瞞天過海救下我,卻又將我囚在此處?”
“你既厭惡我,爲何要娶沈佳寧,日日對着她那張和我神似的臉?”
“你既厭惡我,爲何要在洞房花燭夜時來我這裏?”
“還是說……”一個念頭突然閃過,沈雲卿愣怔片刻,過往串成長線,唯一的答案浮出水面。她忽而放聲,仰頭長笑,直笑得落淚。
“宋明池,原來你喜歡我!”
“別再用你這噁心的眼神看着我!”宋明池突然上前掐住她的喉嚨,聲音黯啞地喃喃,“沈雲卿,我真是瘋了…”
他的喜房裏紅燭搖晃,挑開新娘的喜帕之前,他以爲自己一定會滿懷欣喜。沈佳寧與沈雲卿有着相似的眉眼,她的性格溫婉賢淑,就連一向挑剔的母親都對她讚不絕口。更何況,她就是他心心念唸的救命恩人!
可喜帕落地那一刻,當沈佳寧含羞帶怯望向他時,他的心卻涼得像是掉入深井裏…那不是沈雲卿!那不是他!
宋明池逃也似地出了喜房,迷茫地四處遊走,等他回過神來,他已經站在了這裏……
他真是瘋了!可是他的瘋全是因爲眼前的這個人!
殺了沈雲卿吧!宋明池告訴自己,是時候結束這一切,只有他死了,他才能回到正軌。於是手上用勁,五指猙獰地繃直着,指尖因爲用力而泛白……
喉嚨被掐住,沈雲卿呼吸困難。她的眼前只剩下宋明池滾着淺金色鏤空木槿花的鑲邊的袖口。
一抹嫣紅的血從她的嘴角落下,她的身子一軟,不期然卻落入那人懷裏。
“沈雲卿,你又在玩什麼花樣!別裝了!”紅色喜袍映襯着宋明池的臉,他眼裏的怒火之光熾烈灼人。
沈雲卿喉頭一甜,偏身吐出一大口血。
“你沒瘋。”她擡手抹去嘴角血漬,淺笑:“你比誰都清醒。”
瘋了的,至始至終只有她一個。
宋明池眼裏的懷疑終於變成了惶恐,扶着她的肩,聲音卻微微顫抖:“沈雲卿,你怎麼了!”一眼瞥見不遠處的小桌子旁上,那裝着見血封喉毒藥的精緻瓷瓶……
“誰來過!”她聽到他突然暴怒而起,一輩子都如天上月的人突然如修羅一般,眼裏充滿暴戾。
“是夫人……”
她隱約聽見來人回他,聲音卻越來越遠。
“來人,快請大夫!”
一陣冷風吹進來,燭火明滅。不知是誰搭着她的脈,惶恐地說:“小公爺,這位姑娘深中劇毒,就算是大羅金仙來了也救不了她!”
此生如此之短。
就在半個月之前,她站在母親的靈位前對母親說,她尋到了想要共度一生的人,她要把一切都告訴他。
爲了那一天,她準備了許久,選新衣,畫新妝,對鏡貼花黃,把即將要面對的都預演了一遍。
“小公爺,我就是你尋了許久的救命恩人!”
“小公爺,我其實是個女子……”
“小公爺,我心悅你……”
那日她含羞帶怯邀他同遊,他滿眼笑意,說“好”。
第二日,他卻帶着人衝進了她的府邸,把她家抄了個乾淨。
“宋明池。”她終於可以毫無顧忌地看着宋明池,“那年在赤霞山救你,是你說,只要你我重逢,你就一定能認出我。可是我陪了你整整六年,你怎麼就認不出我?”
“那日你說過等你治好了眼睛,要帶我去看戈壁上的依米花,要帶我去南海看龍宮,去長白山上看雪蓮…”沈雲卿氣若游絲,一字一句艱難說着,“你給我的雙兔玉佩,我弄丟了,再也找不到了…”
“不可能!不可能是你!”宋明池驚慌失措地抱着沈雲卿,眼睜睜看着她的氣息越來越弱,他像受了傷的野獸低聲咆哮着,哽咽着:“沈雲卿你醒醒,你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遺憾麼?那就帶着遺憾和懺悔,帶着質疑與爭論,與沈佳寧過好下半生吧!
祝你們此生無福無樂,無緣無子,無心無合。
至死方休。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
她露出了此生最後也是最燦爛的笑容——“如果再來一次,我絕不會再救你。”
建元三十年,建州,芙蓉鎮明月衚衕。
入秋後,一場大雨紛紛揚揚下了三天,好不容易放晴,地上的水卻曬不幹,形成一個又一個水窪。
不知是誰團了一個巨大的泥球,隔着高高的院門扔進了沈家院子。隱約聽見一孩子嘴裏不停念着:“沈雲卿,掃把星,有娘生,沒爹管……”
墨硯正要走出去,就見門上粘着一灘稀碎的黃泥印子。
“二虎你這小兔崽子!”墨硯提起袖子就要往外衝,身後竄出個人來,狠狠打了一下他的手背。
他縮回手來,齜牙罵道:“今天你可別再攔我!我今天非打死他不可!”
文竹說道:“你去你去,你打了他,再把他娘招惹來,回頭站咱們家門口罵一宿!”
“這……”墨硯一想到隔壁王二虎她娘是個有名的潑婦,張口罵街那功夫,整個大周找不出第二個人,瞬時偃旗息鼓。
他悻悻道:“等主子身體好一些,我怎麼也要把他抓回來好好教訓一頓!”
“你也知道主子在休息?好不容易纔睡着!”文竹壓低了聲音,偏身掀簾子看屋子人的情況。
牀榻上躺着的人今年剛過十四歲,一張臉膚如凝脂,眉如翠羽,雖然面有病容,卻掩不住風流旖旎。
文竹悄悄掩門後,壓低聲音對墨硯耳提面命:“再吵,我就把你趕出去!”
“姐姐不講道理!”墨硯咬着後槽牙,“一個孩子都能欺負到咱們頭上了?”
眼見着他的眼淚要落下來,文竹趕忙掏出帕子替他抹淚:“夫人走之前是怎麼跟你說的?成大事者就需要忍耐!主子可不就是一時沒忍住,才……”
文竹壓低聲音,回頭去看沈雲卿,大約是做了噩夢,她睡得並不踏實,微蹙着眉頭。
沈雲卿陷入夢魘裏。
夢裏的宋明池言笑晏晏地看着她,眼裏像是掬着星光:“雲卿,這世間再沒有人比你更懂我,你我兄弟二人聯手,定能建功立業,名垂青史!”
沈雲卿眉頭緊蹙,她想要掙脫夢境,可夢境忽轉。
“大哥哥,”荷塘邊,宋佳寧一派天真模樣,“你把那塊玉佩當寶貝一樣藏着,看都不讓我看一眼,總不會是你心上人送的?”
“大哥哥,你就讓我看看嘛,”宋佳寧搖晃着她的手,“好不好?”
再轉。
“沈雲卿的親妹妹沈佳寧親自向官府揭發,說她通謀反賊!”
“死了好!沈雲卿死了,小公爺才能換回清白名聲!你瞧見沈雲卿看小公爺的眼神沒,騙不了人!”
“小公爺那也是自欺欺人!我看他呀未必沒那個心思!”
……
她煩躁地翻了個身。
院子裏的墨硯一聲怒喝:“忍!忍到什麼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