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衣衫襤褸的女性橫插入兩人的對話。
她看起來二十代左右的年紀,卻沒有作婦人的打扮,頭髮也只留到肩膀。
在這個時代,雖然西洋風潮涌入國內變爲時尚,大城市中的女士們紛紛燙起捲髮、穿起洋裝。
但正所謂‘山中歲月易過,世上繁華千年’。
在鄉下,時代的變遷並沒有帶來什麼影響,村中的人仍舊依照着江戶、甚至安土桃山時代的風俗生活,認爲只有比丘尼纔會把頭髮削至肩上。
在她加入兩人後,村民的眼神變得更加古怪起來,空氣中瀰漫着竊竊私語。
“你,被討厭了誒。”悟驚奇地道,小山村的人排斥外人可以理解,但是這位是自己人吧?
“隨他們喜歡好了。”自稱釘崎的女性冷硬地說道,“請跟我來。”
她顯然不想理會。
悟愣了愣,這纔想起來,歷史上的民間咒術師一般都被普通人看做神婆、僧侶、巫女這樣的角色,除此之外,被當做邪惡的巫婆而排擠這種事也時常發生。
釘崎將二人帶向自己的住所,村民們好像在畏懼什麼,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並沒有跟上來。
她的住所和她給人帶來的印象一樣,周圍種着尖銳的灌木當做籬笆,一隻只蘊含着咒力的草人就明目張膽地掛在屋檐下,木屋的外牆釘滿了鐵釘,囂張地拒絕着膽小鬼的靠近。
不賴嘛,悟看到這個場景,吹了一聲口哨。
窗櫺狹小,木屋的室內十分昏暗,釘崎點起油燈,淡淡的煙從作爲燈芯的棉線上嫋嫋升起。
她審視地注目在她面前坐下的兩位男性,即使力量弱於他們,可她的氣勢卻一點不輸。
能夠想到要藉助咒術師力量的只有同爲咒術師的人。
她並不是沒有見過別的咒術師,只是那些家系深厚的傢伙們鼻子翹得比天都高,所有非家族出生的人都被他們視作是三流,眼中的輕蔑甚至不屑遮掩。
高高在上的公子小姐們施捨地垂問她:要不要投入他們的家族?至少可以讓她穿上像樣的衣服呢。
釘崎冷笑一聲。
抱歉呢,她可沒有給別人當家犬的愛好。
薔薇這種花,就是要生長在野外才會帶刺啊!
因此,她在被煉獄初次找上的時候纔會要求必須讓她和他們背後的咒術師見面。
如果對方是同樣的人,她就會拒絕到底。
“寒舍貧破,沒有茶水招待二位。所以,二位找我究竟是什麼目的呢?”她雙手抱胸,單刀直入地問道。
煉獄端正地跪坐着,聞言雙眼一亮,向前傾身:“您願意相談真是太棒了!”
“說實話,您的力量是我們計劃的最關鍵一步。爲了表現誠意,我們不會有任何隱瞞,所有的目的都會如實以告。”
“但是這一切實在是太漫長了。”
“您願意一聽嗎,人類和鬼的百年故事。”
走出木屋的時候,驟然降臨的烈日令兩人眯起了眼睛。
時間倒轉回一刻鐘前:
在商談時,煉獄敘述完人類和鬼的恩怨後,給出了主公的所能提供的報酬。
‘只要是我們所擁有的東西,只要是我們可以想辦法得到的東西,您想要什麼都可以。’
煉獄當時作出了這樣的回答:‘抱歉,我的性命現在屬於另外一個人,還不能由自己做主。等到恩情還完的時候,我願意立即在您面前切腹。’
室內陷入了沉默,良久,釘崎笑了一聲打破寂靜,她說:‘是個不錯的男人啊你,要不是心有所屬,我會追求你哦?’
而一向坦誠的煉獄卻對此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只是微笑着婉拒道:‘承蒙您厚愛。’
回程的路上,天空中忽然聚集起壓抑的滾滾烏雲,空氣悶溼得令人不適起來,蟬鳴震天。
悟雙手插兜,弓着背有氣無力地走着。
他的目光總是時不時落在身邊的青年身上,像是一隻貓突然對靜止的水杯感到了有趣,冷不丁地‘襲擊’道:“你這傢伙,其實喜歡硝子吧?”
‘水杯’被‘貓’猛地拍了一掌,掉落在地上咕嚕嚕地打起轉,裏面的水潑灑出來,浸出一圈深色的水漬。
烏雲越積越重,有閃電和雷聲驟然出現。
煉獄停頓下腳步,頭一次在和他人交談時沒有面對對方:“請恕我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爲什麼啊。”悟不滿道。
“在此之前,還請你反過來回答我一個問題。”他終於轉過身來,“其實,五條少年你們,並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吧?”
他的眼神還是一如既往的清正,金紅色的雙瞳炯炯有神。
但是在某一瞬間,有一絲別的、不符合他性格的愁緒從他眼底劃過,卻並未改變他爽朗的笑容。
就像被揭破身份的天女就再也無法停留在人間一樣。
‘刺啦’的撕扯聲伴隨着山野間的驚雷再度響起,他能感受到他們與時代的[契闊]已經進入了終點不明的倒計時。
悟變得面無表情起來。
他不喜歡這樣的展開。
煉獄無法聽見這樣的聲音,但他可以從悟的反應上看出他並沒有猜錯。
“是嗎。”他口中溢出弱不可聞的聲息,堅定可靠的神情仍舊無懈可擊,彷彿曇花一現的失落只是他人眼花的錯覺。
他回想與他們初遇時的樣子:剛來時對現狀很不明,聽說有鬼的存在時露出比驚訝更復雜的神色,言行舉止和衣着格格不入,對食物的口味也很難滿足,偶爾還可以見到他們拿出科技迥異的東西在擺弄……
雖然這樣的猜測很荒唐,但他們果然,是來自未來的人吧。
沒有鬼、有更好喫的美味、有更舒適的生活……那一定是美好得令人嚮往的未來。
在他有生之年,應該無緣親眼目睹了吧。
但是沒關係,他揮刀的意義就在於此——
就算到死也不爲人所知,可將所有的黑暗與邪惡都斬殺於此刻的話,那麼出現那片燦爛未來成千上萬的原因中,也一定有他煉獄杏壽郎微不足道的努力在吧!
悶了許久的雨,終於落了下來。
煉獄站在帶着暖意的夏雨中,死守的心門好像也被這雨滴敲開了些許:“喜歡或是不喜歡,這都不重要。如果只會給人帶來困擾的話,那這種念頭還是永遠不要讓人知道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