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一進門,她第一眼看見的卻是言彧。他正站在角落裏低着頭挑選宣紙,在灰撲撲的店鋪裏,他那身白衣如一道光,將整個鋪子都照亮了。
才一天沒見他,她就覺得恍如隔世,實在是短短一夜間,言彧便已經聲名鵲起,很受追捧,鎮上的貴人們全都排着隊等着他的畫。
他的勢頭,可比當年的她猛多了。
她腳步輕盈地走到他身邊:“以爲你會是語墨齋的常客,沒想到會光臨這種小店。”哪種小店不用她明說就知道,這麼破落的小店。
語墨齋開在正街上,是三合鎮最大的文房四寶鋪子,鎮上有頭有臉的人都愛去那裏,彷彿只要去了那裏便會高人一等一般。
言彧衝她微微點頭:“這裏的宣紙質量更好,價格也很公道。”
善柔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沒想到會從他的嘴裏聽到錢這種俗物,在她看來,他該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人才對。
言彧像讀懂了她的心思,接着道:“我也是要喫飯的。”
一提到喫喝,善柔忽然想到一事,問他:“怎麼沒看到你的隨從?”
“我只身出來遊歷,並未有家僕跟隨。”
善柔的眸子驟然亮了:“需要小廚房單獨爲你準備飯食送去嗎?或者我派個廚子到府上伺候?”
她正愁找個什麼時機與他拉近距離,機會便送到了眼前。
言彧垂眸看她,她的兩隻眼睛亮晶晶的,裏面像燃着兩簇火苗,她似乎過於開心了。
“也好,着人將一日三餐送到府上吧,晚些時候我會先將銀子送到酒樓。”
這語氣,真有大主顧的氣勢啊!
善柔眉頭微揚。
其實,夢中那人與眼前的言彧氣質截然不同,但是這張臉卻是一模一樣的,莫非是雙生子,所以他並不認識她?
“銀子的事不急。”她看着這張臉有些恍惚。
言彧又看了她一眼,這可不像她,傳聞中她可是從不喫虧的主兒。
“每次見到言兄都有似曾相識之感,不知爲何?”善柔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困惑。
言彧聞言微微一愣,他也有同樣的感覺,他腦中浮現一個人影,又暗暗搖頭。
“不知言兄家中是否有兄弟?”善柔問。
“有。”言彧頓了一下,回道。
“可能我與他們見過也未可知。”善柔猜測。
言彧揚眉,眼睛在她的眉眼掃過,想到家中胞弟,居然難得認同地點了點頭:“或許吧。”
他那個弟弟確實很招女孩子喜歡。
善柔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輕輕舒了一口氣,果然她有可能認識他的兄弟啊!
想到這裏,她的心情頓時豁然開朗,也低頭在各類紙品中挑挑撿撿,最後拿了和言彧一樣的宣紙,隨口問道:“言兄年方几何?可曾娶妻?”
說完她就愣住了,夢中的場景再次在腦中浮現,她竟不知不覺間問出了相同的話!
爲什麼對着他她還能問出這個問題?她的心頭一片茫然。
他恍惚間似回到那時候,他是怎麼回答來着,好像是說:“未婚妻淑靜嫺雅。”那之後的第二日,那人便不告而辭,至今杳無音信。
斗轉星移,造化弄人,時至今日再聽到這個問題,他的回答只剩了簡單的兩個字:“不曾。”
聽到這個回答,不知爲何,善柔心中居然有幾分小雀躍:“晚上就派人將飯食送去府上,若有什麼特別想喫的可以事先告訴我。”
她笑彎了眉眼。
她笑起來眼中像盛着星星,言彧又有一瞬的恍惚,似看到那人,只是那人笑起來更加爽朗,不似她這般嬌俏可愛。
他說了句好便不再看她,低頭去挑毛筆。
善柔見目的達到,心滿意足地拿着宣紙走向櫃檯,櫃檯後面,錢進士穿着一身洗得半舊的儒服,仍然維持着一慣的姿勢在看書,她一直覺得錢進士做生意有種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的意味,有客來,他不招呼;如果有那無賴拿了東西溜走,他也不知道。
這點微薄的收入也不知怎麼把他養活的?
“聽聞錢兄好事近了,恭喜恭喜!”
東街胭脂鋪的顏老闆老年得女,自小捧在手心裏寵大的,某日偶遇錢進士幫人寫家書,從此便心生愛慕,非他不嫁。顏老闆家財頗豐,唯一被人詬病的就是大字不識幾個,因此對讀書人甚是推崇,不在乎錢進士家貧,即刻便遣媒人上門。據說不僅不要聘禮,還許予豐厚的嫁妝,光正街的鋪子就有四、五個。
錢進士擡起頭來,見是善柔,微微一笑道:“原來是善老闆!”
“坊間傳聞,善老闆莫要當真。”
“錢兄一表人才,顏姑娘品貌雙全,當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這如果是傳聞,世上恐怕再無般配之人!”
因爲愛慕錢進士,顏姑娘便經常來雲客來,有時候一坐就是一天,善柔與她也頗相熟,在善柔看來,顏姑娘雖有些嬌蠻,卻很機靈,錢進士木訥,倆人很登對,再沒有比他們合適的人了。
“聽聞蘇老闆十分愛慕善老闆,依錢某看,此乃金玉良緣,珠聯璧合,二位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善柔乾笑兩聲,她早知道蘇氏牙行一行給她帶來的麻煩遠不止惹怒了那些瘋狂的女人,這不就被人在口舌上掣肘住了!
她忽然發現錢進士口齒竟如此伶俐,一句話居然反駁得她啞口無言。
“坊間傳聞,當不得真!”
說完,兩人相視而笑。
“錢兄文采斐然,世上能超越者寥寥,不知爲何寧願偏安一隅,如此清貧度日?”善柔好奇地問。
在此之前,她一直以爲錢進士爲人固執又倔強,不擅迂迴,才遭同僚排擠不得已避世而居,她見他可憐,才讓夥計對他多加照拂。可是他剛纔那句話一招制敵,鋒芒畢露,徹底顛覆了她對他的認知,他絕不可能只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窮酸書生。這樣的人在官場就當如魚得水纔是,爲何流落到這混亂不堪的地界?
“善老闆過譽了!錢某不才,難當大任,這才落得如此境地。”錢進士苦笑着拱手致謝,“感謝善老闆一年來的照應,錢某銘記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