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更喫驚的是，剛纔木然呆在一邊的少年，居然敢突然上前阻攔自己。
工商人員看這一家人也不容易，笑着解釋：“小夥子，我們是根據羣衆舉報來檢察的，是例行公務！”
正是清晨6點多，村裏還沒有組織出門幹活，一般人家也沒有鐘錶，都等着大隊部的大鐘敲響，纔會集體出工上山。
聽到警車來了，三三兩兩地圍到了葉家門口。
有事沒事愛扎堆看熱鬧，國人的老毛病，有好奇的，有關心的，也有跟葉家有矛盾，幸災樂禍不怕事大的。
“振國夫婦真倒黴，做點小買賣還攤上事兒。唉！”
“可不是，兩個半大小子得喫飯啊！小買賣不是讓做了嗎？”
……
現場嘈嘈雜雜，鄉里鄉親，知根知底，大多數都是同情的聲音。
葉飛跟警察交涉，而且好像有理有據，把現場的人都驚着了。平常沒看出來，這孩子說話能說到點子上！
此時，一個公鴨嗓子、陰陰陽陽的聲音從人羣裏傳來——
“警察同志啊，這種毒草從十多年前就有，如今是春風吹又生。管不好，大家可都去投機倒把去了！”
說話的是一個微微駝背、頭戴鴨舌帽的中年人，刀把臉，笑面虎，正是在特殊年代幹過治保主任的王振仁。
葉飛有印象，這個傢伙一宗族，從老輩就不幹好事，他幹這個主任時輕浮婦女，被作爲黨員小組長的老爸開大會批過。結果，不但主任被擼了，還鬧得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葉飛都不看王振仁一眼，冷笑着說：“做小買賣掙錢，賣的是力氣，憑的是本事。可不像那些偷奸耍滑、耍流氓的，兒子孫子都跟着找不着媳婦！”
這話說的正是王振仁家族的醜事，可是卻沒有直接跟王振仁說，他也不好接茬跟個孩子打嘴仗。
噎得王振仁狠狠咽口唾沫，心說，敢揭我們老家的家底？等着看警察怎麼給我出氣！
葉飛轉過身，口氣平和地說:“工商大哥，中央已經下文件、發新聞鼓勵搞活經濟。咱們地方政府還能不讓做買賣嗎？不然，咱們一起去請示下政府領導？”
“人要帶走調查！請配合。”領隊警察感到權威受到威脅，瞥了一眼周圍的人，絲毫不讓。
“可以，我跟你們一起去！”葉飛也不打怵，他知道，一場來自京城的改革風暴正席捲全國，勢不可擋。別看現在沙河縣還在政策的搖擺期，可是相信各級幹部都嗅到了這股新鮮的春風。
即使老爸入獄，將來一定也是無罪釋放。不過，讓老爸在拘留所受罪，他得攔下！
“小飛，快進屋！大人的事不用你摻和。”葉振國、王桂芳夫婦剛纔是被唬住了。見兒子向前衝，兩人慌得趕緊上前攔着。
葉振國大力拉葉飛的胳膊，低聲吆喝葉飛到一邊去。
葉飛心中一熱，這纔是親父子，看到危險都想犧牲自己。
他了解時代大勢，當然不希望老爸去犯險，便衝着老爸搖搖頭。
接着又轉過身，用手輕輕捋捋老媽額頭凌亂的頭髮，在她耳邊輕聲說：“放心，咱們不違法！”
“怎麼回事啊，警察同志？！”正在此時，圍觀人羣后面，一個頭戴氈帽的老人擠了進來。
聲音挺大，氣勢挺足，帶着明顯不滿。
衆人趕緊閃開一條道，有人興奮地打招呼“書記您來啦！”
來人是葉德香，葉飛本家大爺，也是沙河縣旺角公社小黑山村老書記。
進村抓人，不跟書記打招呼，是容易出事的。
領隊警察上前一步握住葉德香的手：“您就是德香書記啊，事情是這樣的……”
老書記到場，現場的氣氛頓時緩和了許多。
葉德香將幾個執法人員讓進了葉飛家西廂房的八仙桌前，每人倒杯水開始交流起來。
葉振國家的情況，葉德香當然瞭解，跟村裏大多數困難戶情況差不多。
年初看政策有鬆動，剛借點錢擺個海鮮攤，就碰上紅眼病的人舉報！
……
“書記，我們也是按規矩來的。人一定要帶到所裏的，算是配合調查，不算拘留。你們抓緊找找公社吳旭利書記……”在政策沒有明確細緻宣講前，警察依舊要把人帶走。
葉德香不好再堅持，老人不滿意地衝着圍觀的揮揮手，吆喝一聲：“沒事了，都趕緊幹活去！”
人羣漸漸散去。王振仁沒走，直到看着葉振國坐上警察的摩托車，才偷偷壞笑着離開了。
看來，老爸暫時不會受罪。接下來，該怎麼辦？
葉飛想，唯一的辦法就是找到政府領導，讓上級的政策落到實處。
葉飛搜尋大腦信息庫，記憶中此時沙河縣縣長叫史本松，老三屆大學生。
接下來幾年，沙河縣在他的帶領下多種經營遍地開花。
也是他，帶領沙河縣羣衆實行聯產承包，走上富裕路！
只是，不知道這個人現在在哪裏？幹什麼？
“德香大叔，多虧了你啊！你說我們這事可怎麼辦啊？”王桂芳抱着女兒葉彩霞，急得都快哭了。
葉德香皺着眉頭說：“不慌！我們一起去找找公社吳書記看看吧。”
但是，結果如何？還說不準。
旺角公社駐地是一排紅瓦黃牆的平房，房子不高、整整齊齊，像所學校。
公社書記吳旭利辦公室。聽完葉德香的彙報後，咖啡色寫字檯後的書記點上一支菸，不說話了。
葉飛暗中觀察，吳書記50多歲，穿灰色的中山裝，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刻板。一張方臉，油潤潤的，感覺比40多的葉振國還要顯年輕。
“現在這政策氣候有點不好預測，這是個典型事件，處理起來要謹慎，過寬過嚴都不好。”吳旭利眼睛掃過桌子上的報紙，慢條斯理地說。
報上，對於農業、農村、農民工作是有上級指示的，要推動聯產承包，鼓勵農民多種經營。
但是，沙河縣乃至l省還沒有落實到位，沒有明細文件出來，他更不願意做摸着石頭過河的人，不願冒任何風險。
這是吳旭利猶豫的原因。
葉德香是多年的老書記，經歷過太多變動，也深知農民這些年過得是啥日子。
他懇切地說：“吳書記，我實話實說。這麼多年了，我早就覺得將來還是會實行‘單幹’！外省已經在執行改革政策了，葉振國這種情況不能抓人啊。”
吳旭利對於葉德香的懇求，遲遲不肯給予明確答覆回答。
沉默了一分鐘，才重重嘆口氣說：“老葉，這種事情，我們也不好擅自改變早年的規矩啊！這樣，等些天，看看上級處理同類事件的態度怎樣？”
葉德香與葉飛互相瞅一眼：這算啥話？意味着吳旭利不想管這事了。
葉飛看這位陷入沉思的書記，深深感受到：這是個思想僵化的老油子。
此時，他也更深切感受到，八〇年代，偉人撥亂反正，推動的大政方針執行起來何其難？幹部隊伍不突破思想侷限，國家想走向復興之路，何其難？
吳旭利，一方父母官，理解上級精神思想搖擺，影響的可是數萬人的生存大計啊？
老爸還在派出所，拖一天就多受一份煎熬。
不能指望這位“騎牆”的書記了！
葉飛想到這裏，忽地站了起來說：“吳書記，既然你對政策不太確定。我就去問問縣裏領導吧！”
面對吳旭利威嚴的目光，葉飛瘦削的身軀筆直，不亢不卑：
“我代表村民去請示一下史縣長，擺攤賣點東西行不行？算不算多種經營，算不算搞活經濟！”
說着，葉飛衝葉德香擺擺手示意一下，甩手走出了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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