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千里同風 >第3章 第3章
    輸液的藥瓶幾乎沒有發出什麼聲音,偶爾能聽到藥水落下的滴答聲,房間裏安靜得有些可怕。空氣中除了消毒水的味道,還有濃重的藥味。

    蘇合香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醒來的,睜開眼的一剎那整個世界天旋地轉,腦子像是被打散又重新裝了回去,眩暈感和嘔吐感同時襲來。

    “904房的病人醒了!”

    還沒等蘇合香反應過來,自己就被一羣人包圍了。經歷了一系列的檢查和問話後,蘇合香終於弄清楚了自己的現狀。

    在之前那場慘烈的醫鬧事件中,蘇合香被砸到中度腦震盪,肋骨斷了一根,腳踝骨裂,以及軟組織挫傷若干。

    “但是你最重的傷是你的手腕。”檢查完醫生嘆了口氣,面露不忍,“你的右手手腕是粉碎性骨折,已經造成了二級傷殘,以後都不能從事精密操作了。”

    剛醒來時蘇合香還沒注意到自己的手腕,身上的疼痛無處不在,手腕的痛在此刻反而難以突顯。

    醫生的話像是黎明前的長夜一樣,層層疊疊地遮住了蘇合香世界裏的光線,那句帶着遺憾的感嘆又輕又短暫,但卻如狂風一樣卷着泥沙和塵土,用力地撞向了蘇合香內心世界的大門。

    門後面那些關於未來、關於輝煌的可能,以及那些精彩的、有着無盡可能的以後,就這樣沉默着,被重重地關在了那個漆黑的、不見天日的囚牢。

    蘇合香覺得自己已經徹底壞掉了,好像整個人都碎裂開來。一部分想要哭喊、嘶吼,一部分彷徨無措,一部分在冷靜的和外界溝通。

    “這樣啊。”蘇合香聽到自己嘶啞的聲音,“姜主任他們還好嗎?怎麼沒有看到姜主任他們?”

    “姜主任右前臂骨裂了,在休養,沒有什麼大問題。”

    “那就好……”

    強撐着應付完了所有的醫護,病房重新陷入安靜。在剛剛冗長的檢查和流程後,蘇合香打完了最後一瓶點滴,病房裏連零星的點滴聲也沒有了。

    蘇合香昏迷了快兩天,現在正是上午,而今天恰好是個晴天。

    今天有着北地冬日難得一見的燦爛陽光,明媚的光線穿過透亮的玻璃窗砸在蘇合香身上,病房裏的暖氣開的很足,這讓灑落在身上的陽光隱約間有了一絲暖意。

    只是現在雪白被褥中的蘇合香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過去,一會是東北零下幾十度的寒冬,一會是江南陰冷刺骨的嚴寒。時間的界限一下子變得模糊起來。

    從拿起焊條到現在,差不多已經快十年了。工作室那個設備砸下來的時候,蘇合香就有種隱隱要失去什麼的預感,只是在這段恢復的日子裏,每一個見到的人都在反覆和她強調她會恢復得很好,這種傷不會影響她今後的工作。

    而此刻,蘇合香不得不面對自己變成傷殘的事實。

    也不得不告別這份自己兢兢業業奮鬥近十年的事業。

    這種生理上的傷害所造成的缺陷不是單憑後天的努力和奮鬥就能抵消的。即使蘇合香像剛入伍那會一樣,整天泡在工作室,一箱接一箱焊料的練習,依舊無濟於事。

    蘇合香原以爲自己的征途是星塵大海,但是現在她要面對的只是廢墟和塵埃。

    就這樣分裂着養了小半個月,來看望蘇合香的人一波接一波,大部分人都唏噓着、感嘆着,露出不忍的神色與悲傷的表情,也有一部分人壓抑着同情與惋惜,一如既往地和蘇合香談笑。

    雖然被這樣對待並不算一種很好的體驗,但是蘇合香知道這些人絕大多數都是沒有惡意的。研究所的同事們很多都是醉心研究與學術的文化人,不少都是從出生到現在都長在象牙塔裏的,不通人情世故也很正常。

    對於這些關心和問候,蘇合香一併接受,她小心翼翼地汲取着這些珍貴的善意,艱難而又堅定地修復着自己。

    只是蘇合香不明白,自己都養了這麼長時間,朱組長怎麼還不來看自己?發的消息一直也沒有收到回覆。

    等了半個月,蘇合香終於和來看自己的同事張了嘴。

    “彭老師,最近咱們組是不是很忙啊?最近都聯繫不上朱組長了,有些擔心她了,不會又在忘我加班吧?”

    今天來看蘇合香的是她們組裏的老好人彭半青,聽說已經在研究所工作了快20年,是組裏的頂樑柱。

    “小蘇還不知道吧?”彭半青欲言又止,表情有幾分傷感,“就你出事的那天,老朱在辦公司心源性猝死了,還是薛開早上過來上班才發現的。”

    “怎麼會……”

    蘇合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朱組長平時那麼健康爽朗的一個人,怎麼會心源性猝死呢

    “誰說不是呢?老朱平時那麼要強的一個人,走的也太突然了……”彭半青擦了擦眼角,“上次組裏運動會,老朱還拿了個第二名呢,誰知道走的這麼突然,都來不及搶救。”

    蘇合香覺得這件事不對勁,但是又說不出來哪裏不對勁,只能啞着聲音發問,“沒有搶救嗎?”

    彭半青搖搖頭,“小薛發現時,老朱已經沒有生命體徵了,所裏的醫生看完就讓送殯儀館了。”

    “連檢查都沒有,就送殯儀館了?”

    蘇合香拔高調門,沙啞的嗓音在此刻尖銳而怪異。

    “小蘇你冷靜一點,我知道你不能接受,我也是花了不少時間才接受這件事的。”彭半青拍了拍蘇合香,“因爲老朱沒愛人,也沒孩子,後事是所長處理的。所長堅持要屍檢,最後除了心源性猝死,也沒有檢查出什麼其他的問題,我們也只能接受。”

    聽到這裏,蘇合香的眼淚唰地一下流了出來,“怎麼沒人和我說,我都沒能送朱組長最後一程。”

    “你這孩子。”彭半青倒了杯熱水,遞了過去,“你現在還是病號呢,老朱肯定不會怪你。”

    蘇合香接過水,眼淚還是止不住的往下流。

    “老朱出事的時候,你還在重症監護室呢!你能挺過來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大家也不想讓你病中憂思過重。”彭半青嘆了口氣,突然輕輕抽了自己一下,“你看我這嘴,年紀大了不中用,本以爲你現在恢復了不少,就嘟嚕出來了。這要是影響你養傷,就是我的罪過了。”

    蘇合香搖搖頭,“不是的彭老師,我很感謝您跟我說這些,要不是您我肯定還在擔心朱組長,反而對身體不好。”

    “你是好孩子,也都這麼大了,自己把情緒調節好,不要拖垮了自己的身體。”

    “朱組長的東西怎麼處理了?她的焊接工具能不能留給我?”

    “你的手……”彭半青剛張嘴就自覺說錯話了,“我問問所長吧,都是內部的東西,不一定能讓你拿走。”

    蘇合香低下頭,“我已經這樣了,可能這輩子都拿不起焊槍了,就是想留個念想罷了。”

    “我和所長申請一下,這些年你的貢獻大家有目共睹,就算是買,我們也儘量幫你爭取到手。”

    “那謝過彭老師了,我一時半會還出不了院,所裏那邊還要麻煩您。”

    “謝什麼?小丫頭拿我當外人?”彭半青笑了起來,“對了,那幾個鬧事的人已經被抓起來了,我託人問了一下,至少是故意傷害和尋釁滋事想象競合,【1】判個十年都算便宜他們了。”

    “只是十年嗎?”蘇合香低頭看向自己的手,笑了起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判十年吧?”

    “你放心,主犯肯定都跑不了!這件事所裏也很重視,昨天我還看到所長打電話幫你找人呢!”彭半青接過蘇合香手上的杯子,“你現在左手恢復得還挺好的,還好不是兩隻手都重傷。”

    “我左手小時候受了傷,傷了筋,精細操作的時候手會抖。”蘇合香沒有擡頭,笑得有幾分自嘲,“可能我這輩子只能當這幾年焊工,不能長久。”

    “別說的這麼悲觀,小蘇你還這麼年輕,不管是換個行當還是等等以後的醫療技術,總歸有路可走。”

    “是啊……”蘇合香擡頭看向彭半青,臉上終於帶了笑意,“總歸還有別的路可走。”

    “這麼想就對了。”彭半青也笑了起來,“剛剛護士已經過來催了,那我就先回去了。你要是有什麼需要就給我打電話。”

    彭半青走後,蘇合香坐在病牀上發呆,她無論如何都很難相信朱組長是自然死亡的。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呢?上午朱組長剛用陌生號碼給自己發了要小心的短信,下午自己就遭遇醫鬧,晚上朱組長就猝死了呢?

    雖然沒有任何證據,但是蘇合香本能的覺得事情有很多蹊蹺,並不如表面上這般合情合理。

    醫鬧的人並不是真的因爲自己被診治而發作,從那時的圍合就能感受到不對勁的氣息。而朱組長的猝死,不知道背後是不是也有隻看不見的黑手。

    可惜現在蘇合香只是一個殘廢的女工,權限和資歷都不足以去探尋背後的問題。但是所長作爲研究所的一所之長,應該會知道一些不能放在表面的消息。

    看樣子,等自己出院了,要和所長面對面地好好聊一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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