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警局待客的軟椅上,雙手捧着紙杯,嫋嫋煙氣從濃到發黑的茶湯裏飄出——一看就是昨夜哪個值班警察的傑作,男人低頭看着滾燙的茶,霧氣把他的鏡片薰上一層水汽,然後緩緩消散,他沉默着沉思,連身邊站了兩個人都沒注意到。
“你好。”
“!”飯田早矢被嚇了一跳,身體猛地坐直,手裏的水跟着身體晃動,水珠濺落到手背和西裝褲上。
“嘶——”男人喫痛的皺起眉頭,單手拿遠水杯。
“不好意思。”工藤優作從前襟口袋抽出手巾,躬下身子遞給飯田早矢。
淺灰色條紋的手巾邊角手工縫製着工藤優作的名字,看起來就價格不菲。
“不、不用了……”飯田早矢剛要接過,眼角瞥到那熟悉的手工店標誌,訕訕收回手,“我這裏稍微等一下就幹了。”
工藤優作不動聲色地和平井交換了一個眼神,折起手巾,重新放回兜裏。
水珠在空氣中迅速失去溫度,變得像是身體的一部分,順着手背的弧度滑落,飯田早矢把水杯放在座位旁的小桌上,單手蓋住大腿上被水浸溼的深色痕跡,另一隻手遮住這隻手虎口附近被燙出的幾個小紅點。
他擡起頭,鬆開皺起的眉頭,舒展開面部,粉飾太平,似乎這樣就能掩飾一切發生過的窘迫,“請問您是?”
工藤優作簡單介紹了自己是這起案件的協助顧問,他閃開身,“這位是我的……助手。”
飯田早矢隨着他的動作看過去,這才發現在工藤優作身後“藏”了個小小的身影,男生穿着校服,頭上帶着一頂棕色的棒球帽,眯着眼睛正在打量他。
“平井。”
男生的聲音聽起來夏天汽水裏的冰塊,乾淨又有股清透的甜,他乾脆利落地介紹完自己,毫不客氣地說:“不要廢話了,我們邊走邊說。”
飯田早矢忽忽悠悠起身,被平井拽出了警局,男生態度自然地在門口攔停了一輛出租車。
飯田早矢下意識回頭看,只見那個看起來很好說話的中年男人正笑眯眯地跟在他身後,在車停下來的時候,甚至伸手比了個“請進”的手勢。
飯田早矢:“……”
他嘆了口氣,給司機報了自己家的地址,然後,在兩雙目不轉睛的眼神和司機在後視鏡偷窺的微妙眼神中,緩緩道來:
“兩週前的那天早晨,我出門去上班……”
飯田早矢的公司在離家一小時車程的北地大廈,那天清晨他照常去上班,臨走的時候家裏沒有任何異常。
妻子佑希在門口招着手向他告別,在家附近上學的女兒因爲起晚了,還在餐桌上喫早餐。
“今晚還是有酒局嗎?”佑希繫着圍裙,微微垂下頭顱,她舉着飯田早矢的西裝外套,展開袖筒,替男人穿上。
佑希和他的年齡一樣大,看着卻像他的姐姐一樣。
兩人是在大學認識的,當時並不是同一個專業的學生,卻因爲在選修課上做了同桌而結識,畢業後兩個人奉子成婚,佑希在家做了全職太太,飯田早矢一個人要負擔一個三口之家,平日工作十分努力。
“是啊,晚飯就別準備了。”飯田整了整領子,拎起公文包,“你和紗綾早點睡,我還不知道幾點回來。”
“嗯,好的。”佑希點點頭。
……
一切都如同往常的每一個早晨。
一成不變的對話和囑託,已經有些喫膩了的早餐,還有溫柔賢惠的佑希。
只是沒想到,一切都將在他回來之後改變。
晚上他醉醺醺地回來,到家時屋裏一片漆黑,他摸黑走到廚房,胃裏一片火燒火燎,他到自己慣常放水杯的地方摸索,杯子還在,只是杯壁一片冰涼。
奇怪。
他混混沌沌地喝下涼透的水。
按照常理來說,在他喝酒回來的這個晚上,無論多晚,佑希都會爲他準備好一杯溫熱的蜂蜜水。
無論是什麼時候回來,都是溫熱舒適,如同掌心的軟肉拂過喉嚨的溫度。
最開始他很驚奇,拉着佑希的胳膊問這是怎麼做到的。
佑希:“只是時不時地會去熱一下。”
飯田早矢:“那不會很麻煩嗎?”
佑希抿着嘴笑:“習慣就好。”
飯田也就在一天又一天的日子裏,漸漸習慣了這樣的事情。
冰涼的水讓飯田的頭腦短暫清醒,餐桌上沒有醒酒湯,廚房也沒有佑希,男人環顧四周,發現今天的家裏靜的出奇,他喊了兩聲:
“佑希!佑希?”
沒人迴應。
男人仍沒察覺到古怪,只以爲妻子是睡得太死。
他上樓回到臥室,開燈的時候才察覺到不對勁。
——牀鋪和他早晨起來的時候沒什麼區別,被佑希鋪得十分平整,看得出佑希一整天都沒睡到這裏。
佑希呢?
飯田早矢掀開被子,像是在揭露魔術表演的小孩,以爲對方擁有隱身術或者會什麼摺疊人體的奇特能力,他拍了拍軟乎乎的牀墊。
“佑希?”
男人懵圈了,他甩開外套,坐到牀上,開始發呆。
被酒精擾亂的大腦像是被貓咪抓過的衛生紙,破碎又混亂,飯田早矢漫無目的地思考了半晌,終於想起來去樓下看了眼鞋櫃。
——在玄關處,佑希的拖鞋胡亂擺放着。
“呼。”飯田早矢可算是鬆下一口氣,“什麼嘛,原來是出門了還沒回來……這麼晚是去哪兒了?羅林便利店?”
飯田安心地回到臥室。
他摸了摸褲兜,把即將關機的手機掏出來,在牀頭櫃邊充上電,又摸了摸另一邊,捏出一包乾癟的煙盒。
讓佑希順便幫我帶包煙吧。
他這麼想着,撥通了電話。
“滴滴滴滴……”靜默地等待前面漫長的接通過渡,飯田隨手把煙盒丟進垃圾桶。
然後,在另一邊空蕩蕩的牀上,響起了熟悉的鈴聲。
“叮鈴鈴鈴鈴——”
是佑希的手機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