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鎖帶起的金色洪流,彷彿不知節制,將宿螢飽含生機的命格分到孤月冰冷的身體中。

    緊接着,那金線突然想起自己的主人,決心將陌生身體的命格回饋回去。

    但這對於宿螢無疑是幫了倒忙,充斥死氣的命格將洪流染上黑色,源源不斷地想要將生人的命格扭轉至死。

    雲霽抓住時機,雙手指尖皆纏繞金線,一手拴住孤月黑色的命格,將之逼回孤月體內,一手牽引宿螢命格,遏止那過分蓬勃的流動。

    這樣相近的比對之下,雲霽的金線比宿螢的明顯更具靈氣,金色更加透亮,也更加堅韌。宿螢無法控制和抑制的流動,雲霽幾根線便輕巧控制。

    雲霽鬆了口氣,似乎沒有那麼困難。

    然而下一刻,她的金線毫不掙扎地被掙脫開,兩方因果再度開始相互侵蝕,當中一件物事抵抗着雲霽的金線,迸發出一股推力,將雲霽的線推開。

    “是……三生鎖!”

    宿螢也察覺到了這股排斥,因爲生機流逝與因果擾亂,聲音比往常虛弱了不知多少。

    雲霽皺眉,三生鎖也算神物,自然不會輕易讓旁人干涉它指點因果的流動。

    但若任由它隨心所欲,宿螢必定會被孤月已死的因果吞噬。這個結果,是誰都不想看到的。

    這也是爲何離愔一定要雲霽幫忙的緣故。

    金線如同蛛絲從她手中涌出,這次她直接用手拽住了那無形的線,將另一端分別拴在兩段因果上。緩慢的拉緊,爲的是讓二者打成結,相互連通但不會融合。

    然而儘管她動作輕慢,也無法拜託三生鎖的排斥。

    三生鎖將宿螢與孤月的因果引出,但事實上,這小小神物無法完全控制住那兩個人過於強硬的命格,無法說服任何一方——尤其是孤月那方,安安靜靜地等待對方因果的同化。

    孤月那已經變成黑色的洪流毫無底線地捍衛主人死亡的權利,並樂此不疲將所有干涉他命格的人一同拽入黃泉。死氣甚至波及了三生鎖,那枚鎖在孤月的手上變得黯淡,在他的手腕上融合了一半,半被黑線纏縛,半被洪流推出,驚險萬分,僵持不下。

    雲霽從牙縫中憋出一句:“對他說句話!”

    宿螢整個人一片空白:“說……說什麼?”

    “隨便!”

    孤月的因果沉寂太久,此刻就是沒頭的蒼蠅踩了尾巴的蛇,必須得用些手段,迷惑也好安慰也好,反正讓他知道,對方是宿螢。

    宿螢因果漂浮,整個人昏昏沉沉,過往明朝的或是孤月的記憶在她腦海中劃過無數道流行,正處於極度混亂的狀態,陡然聽見雲霽的要求,一時分不清今夕何夕。

    雲霽等了半天也沒見她開口,心急如焚:“快說啊!”

    瞬息之間,宿螢腦中剛好劃過孤月的一段記憶,他正在她家院子裏堆雪狐狸,突然離愔頂着一張臭臉打開門,拽着他後頸皮把他扔了出去……

    “雪狐狸化了!”

    宿螢脫口而出。

    這顯然遠遠超過了雲霽的認知範疇,她本以爲會聽到什麼情話,或者簡短的告白之類。

    這真的能撫慰孤月的因果嗎?

    “要不你再說……”

    雲霽沒說完,就察覺孤月的因果猛地一頓,突然停止了掙扎,反而有些回縮的趨勢。

    雲霽:……是她不懂事了!怎麼能試圖理解愛侶之間的暗號呢!

    抓住這個機會,雲霽一口咬破手指,鮮紅的血沾染她手心金線,那線嗅到血,亮起了過去從未出現過的盛光,雲霽本就沒有妖力的身體飛快空虛,冷汗從她額上留下。

    但與此同時,兩方因果的掙扎再次減弱了。

    三生鎖興許意識到雲霽是在助它一臂之力,逐漸減弱了對雲霽的排斥,任由雲霽拴着它,強力拽着兩方因果從它的鎖眼穿過。

    穿過的一瞬間,宿螢突然體會到了孤月熟悉的氣息,從他死氣沉沉的因果中,自靈魂深處被她感受到。

    那氣息很微弱,就像碳灰堆中偶然亮起的火星,轉瞬即逝,過了不久後,又在另一個角落亮起。

    一陣無法言語的驚喜撞入她的心。

    有氣息……哪怕很微弱,那也意味着生機開始復甦。

    金光照耀着孤月的臉,整座密道以孤月爲中心,散發着超越三界的沉默暴動。

    兩方因果從鎖眼中冒頭,雲霽無暇顧及發冷的全身與再次開始刺痛的丹田,三下五除二將兩道因果系成一個結結實實的死結。

    密室一下子平靜了。

    並非因果平靜,而是兩方因果停止了抵抗與攻擊,金色的生機瞬時融化了漆黑的死氣,密室中似乎響起了靈魂深處的鈴響,金線如被風吹動的簾。

    無聲的颶風過後,金光漸弱,一半的三生鎖悄然隱沒在孤月的右手手腕,化作如出一轍的同心鎖紋。

    與此同時,宿螢方纔一直垂下的左手擡起,停留在孤月的手邊,兩道鎖紋彼此呼應,而後兩手交握,同心鎖連成同心。

    一切重歸靜寂。

    宿螢睜開眼,覺得有什麼與方纔不一樣了,有什麼東西在最深處淺淺地呼應。

    她下意識握緊孤月的手,緊盯着孤月閉目的臉,緊張到忘記呼吸。

    手依然是涼的,她突然忘了過去孤月的手是怎樣涼,怎樣僵,和現在是不是一樣。她摸不到脈搏,和昨日、前日都一樣。

    他……活了嗎?

    但回答她的是許久的靜寂。

    還是靜寂。

    死一般的靜寂。

    靜寂的死。

    孤月還是沒有醒。

    宿螢彷彿被抽去脊樑骨,無力地趴在冰棺的邊緣。

    她突然摸到了自己無數次在冰棺上留下的指痕——就算是極北寒天最深處的堅冰,也被她磨得發光,印下深深淺淺的指痕。

    有什麼意義呢?

    她心中一片灰暗,突然憤恨起冰棺上的這些痕跡。

    多傻、多蠢啊。

    那只是一個傳說,連塗山狐族自己都不確信的傳說。卻被她拿來當救命稻草一般信任。

    雲霽忍着身體的難受,觀察着依舊牢牢閉目的孤月。

    呼吸、脈搏、血色……哪裏出了問題?

    雲霽用一絲金線試探,猛地看到孤月坐起來的畫面,她一驚,崩開了那根線:“宿螢……”

    畫面成了真。

    ……

    孤月的眼睛緩緩睜開,一時大腦空白,覺得有哪裏不太對,有什麼東西發生了變化,但他卻什麼都想不起來。

    他……在哪兒?

    手……誰在握着?

    他坐起身,隨即看到了全然呆住的宿螢。不知怎麼,他覺得宿螢好像有哪裏變得不一樣,而且好像很累,頭髮有點亂。

    “宿螢?”

    宿螢說不出話,全身上下肯屈尊動彈一下的只有脖子,拖着糨糊一般的腦袋點了點。

    孤月看向四周,眼睛似乎有些不適應光,難耐地眨了眨,揉揉額角:“這是哪?”

    宿螢覺得這段對話有些熟悉,好像在哪裏經歷過。

    孤月見她懵懵地不回答,只好自己嗅了嗅周遭有些怪異的靈氣:“……恨逢島?”

    怎麼會在離愔的恨逢島?

    還有,小丫頭這是怎麼了?失魂落魄的,誰欺負她了?上次見她這樣,還是他有事耽擱三個月沒去給她堆雪狐狸……

    堆……雪狐狸?等等,這是……

    宿螢死死盯着孤月,突然有些迷惑,眼前的一切究竟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假象?

    與三生石中不同,每一個細節她記得清清楚楚,每一句話她可以倒背如流,但她仍在懷疑,孤月真的復活了嗎?她和雲霽成功了嗎?她拿到三生鎖了嗎?還是……這依然是三生石的幻象?

    她要是說話,會不會打破幻象?打破幻想,是不是就看不到活着的孤月了?

    面前的孤月突然動了。

    他微微皺眉,像是遇到什麼煩人的事,他動了,向她伸出手。

    他該說,扶我起來——

    “雪狐狸化了,那就再堆一個。”

    溫熱的指尖輕撫宿螢的臉,聲音飽含無窮的歉疚和動容。

    宿螢怔住了。

    那人接着道:“抱歉啊,那麼多年……以後,我會全部補上。狐狸、鳥,或是隨便什麼,只要你想要,我都堆在你門口,離愔推幾次,我就堆幾次。”

    宿螢的眼前一下子朦朧了,在這一刻,她確信這是現實。

    “狐狸……只要狐狸。”

    她盯着那雙湛藍的眼睛,飛快將朦朧從眼中擠出來,從眼角流下,好看清眼前人的樣子。

    “我只要狐狸。”

    孤月笑了。

    “那好,狐狸是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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