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個不肯坐以待斃的性子,可她自知無力挽瀾,國朝爲官者千萬,輪不到她妄議朝政。
且她身爲公主,行事諸多忌諱,她的夫婿都有賓客之禁,不得結交重臣,更何況她呢?
她覺得自己是在冰面下潛游的一尾小魚,徹骨寒流與逼面厚冰雙雙逼夾着她,而與她相伴的只有自己的無力渺小。
在把自己逼瘋之前,她恍恍惚惚地覺得要給自己找些事做。立下這個念頭後,她與自己作對似的挑了自己最不擅的女工,想繡個平安符。
她原以爲繡着繡着她內心便會安寧下來,結果截然相反。從描完花樣子起,她每日都面臨到底是拿剪子絞了繡品還是絞了自己的掙扎,每次重繡時挑斷線的神情總讓曲江懷疑,她挑的不是線,而是人的腳筋。
一日天色晴好,佑緣身邊的侍女忙着把她積年攢下的衣裳拿出去曬,卻在箱底翻到一件舊物。
是一方手帕,有幾處亂糟糟的攢着各色絲線,實在看不出繡的是什麼紋樣,只能勉強看出大體形狀,左邊是一個紅色的圓,右邊是一個黃色的長條。
曲江認出是公主習針線時繡的半成品,本想叫人另騰一個箱子收起來便罷了,但思及剛從公主哪裏出來時,見到公主那恨不得與繡品只留一個在陽間的架勢,在回念她這半月對針線近乎病態的執拗。便乾脆把所以理出的繡品一併拿了請示她,多少分她幾分心思。
推開門,曲江看見公主坐在屏風與桌子圍出的一片逼冗間,較真的舉着繡品,行着只會讓她自己窒息的作爲。
她是揹着光坐的,眉眼落入一片暗沉中。秋日朗潤的天光被一層窗一層屏風濾過後,去了生機,只剩了死寂。
佑緣擡眼見曲江進來,無奈的放下針線,揉揉酸澀的眼睛,問道:“何事?”
曲江說清來意後將托盤在桌上尋了個空處放下,她見那猶如混沌般凌亂的桌面,下意識的要收拾。小心翼翼地覷着佑緣,沉默了須臾後,終是未動。
心力憔悴的佑緣瞧見托盤最上方的手帕便樂了,這不自己剛學針線時繡的龍鳳呈祥嗎?
不過她拿起細細打量一番後,便被自己的針線功夫震撼的樂不動了。
她突然理解自己幼時興致勃勃地與馮貴妃說要送給官家賀壽,馮貴妃那欲言又止的表情了。
那隻鳳凰,活像頭頂多長三根毛的鴨子,還是剛從紅染缸裏爬出來的。
更可氣的是,那鴨子旁邊還繡着三個歪瓜裂棗的“鴨三毛”。
不用說,肯定是幼時的她賭氣繡上的。
另一邊還繡了個“龍四腳”,看來氣還堵了挺久。
佑緣當場拔下還在布上的針線就要重繡,可襄國公主的針線是馮貴妃從六歲愁到十六歲的,新繡的鳳凰只比舊的尾巴長點,還是像只畸形的鴨子。
這氣又氣不過,繡又繡不來,她只好挑了神形分離的“鴨”字,繡上五馬分屍的“鳳”字。
然後吩咐曲江讓它們打道回府塞回箱底,這輩子最好都別拿出來。
曲江掩笑退下。
佑緣想了想,復又把她叫回來,讓她一併把針線也塞回箱底,這輩子最好都別拿出來。
“公主有了女兒也要用的,哪能一輩子不拿出來?”她淺笑道。
聽了這話,她的笑意頓減幾分,沉吟片刻後,她忽又笑道:“看來要我的女兒還是指腹爲婚好,以後人家總不好因爲媳婦針線不好退回來吧。”
許是秋日的午後更適合小睡一場吧,這幾聲笑好似耗盡她的心力,讓她更爲疲倦。
她伏在榻上沉沉睡去,待睜眼時,天色已晚,她略清醒了些。起身朝湖畔走去,駕上一葉扁舟悠悠盪去。
濃沉夜色隱去她身後駕舟隨行的宮人,隱去湖畔樓宇亭臺。明月碩大的影子被波瀾蕩碎,入目惟有粼粼水光,泛着月色的清幽,浸着夜色的暗稠。
清亮的水聲充斥在她耳邊。
她恍惚以爲,自己的小舟劃出京城了。
她又摸出一罈備在舟上的酒,憑舷遠眺,月光似乎比酒更醉人。
遠處水榭泛黃的燈光有些灼眼,她微闔星眸,忽想起好似有件事辦的不算妥當,便緩緩行舟至水榭。
齊宣正坐在水榭中翻書,忽而見水中鑽出個人影來,又想起府中能有哪個人平日放着陸路不走淨揀水路走,便猜出來者身份。遠遠的先見了禮,又喚來被嚇的不輕的雲鍾:“公主誤入此地,夜深露重,快送公主回去歇息。”
“不必,”小舟遊近,燭火漸漸照亮來人的面龐,佑緣雙頰微酡,眼睛卻清如明月,“我說句話便自己划槳回去。”
他看清她臉上緋雲,生怕她自己划槳回去翻了船,忙轉首示意雲鍾去把曲江請過來,隨後向她伸手:“若非急事,公主便上來坐下慢慢講,飲杯熱茶再划槳回去。”
佑緣也不推辭,一手抱着一罈酒,一手搭上他的胳膊,翻上水榭欄杆外的奇石,齊宣見她踩上嶙峋的奇石心下一凜,面上卻如無其事的寒暄:“公主,請坐。”
她聞言順口迴應:“都尉也坐。”語罷便直接斜坐在欄杆上,背倚着柱擡眼看他,好像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他的多禮囉嗦。
齊宣被她這一番舉動牽的驚嚇不小,好在憑着深厚涵養還能維持住面上從容,在心中寬慰自己道:這個距離還好,若掉下去他大概還有七成把握拽回來。
“都尉的傷好些了嗎?”她歉然笑笑,“前些日子出城送軍,我知道都尉是念及我的名聲才攔着我的,可……”她忽然掌不住捂嘴“撲哧”笑了出來,臉上酡紅更深,勉力繼續說道:“我卻……給了你一肘,怪不厚道的,給你告個罪。”
見佑緣在欄杆上坐的還算穩當,他才逐漸放下心來,想起這一樁事有些啼笑皆非:“這倒不算大事——公主喝了多少,臣叫人上醒酒湯。”
“果酒罷了,也不傷身,就醉着吧。”佑緣攔住他,起身要翻下欄杆,“原是我的不是,你不在意就好,我回去了。”
“公主,”齊宣也不敢拉她,暗忖雲鍾怎麼還沒叫人過來,只得尋個由頭攔下她,“臣其實還是有些在意的。”
佑緣一把將懷中的酒罈提到他面前:“那就幹了,一醉泯千仇。”
這分量不輕的一罈懸在他眼前,如山般的重量看得他眼角抽搐,他酒量一向不行,也不敢領教飲完後還能不能起來計較這千仇,便拿了一個茶杯放在佑緣身前的桌上,改口道:“公主還是自己喝吧……公主說出臣的一個祕密,臣就忘了此事,可好?”
兩人是父母之言媒妁之命,想來也說不出些什麼,齊宣暗暗放了心。
哪知佑緣語不驚人死不休,張口就道:“都尉逃過婚,還帶着齊夫人。”
見齊宣面上的從容有些掛不住,她忙自以爲體貼的補道:“我沒跟任何人提及此事,都尉放心。”
“公主……”齊宣無奈解釋,“臣不知家母與公主說了什麼,可是是先有臣攜母妹出走一事,再有父親請尚公主一事,這逃婚一說,便是荒謬了。”
她低低“哦”了一聲,擡手倒滿茶杯,低頭抿酒。
齊夫人被拘禁足,齊四姑娘所嫁非人,要真走成了,倒算個好歸宿。
“且慢,”佑緣藉着些許醉意壯膽,狡黠地看着他,“都尉這便算原諒我了。那我千里迢迢劃過大半個府來與都尉對酌,都尉不喝,壞了我一番美意,不如也說個我的祕密告罪。”
他本想隨意說些什麼搪塞過去,但靜靜地看着夜風拂過她鬢角的碎髮,碎髮有一下沒一下的撓着她酡紅的面龐,有些壓在心中的話忽然蠢蠢欲動。
他不動聲色地倒酒,將她身前桌上的茶杯斟滿。
佑緣本是隨口調笑一句,見他真的欲開口,興致上來,倒沒顧得上手邊的茶杯怎麼又滿了,端起來幾口喝完了。
“臣知道,公主大概有心上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