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校外,陶芸遠遠便看到程峯在校門處等着,蹲在地上抽着煙,穿一雙人字拖鞋,一條闊腿褲,身上的襯衫花枝招展,儼然一副街頭流子的打扮,引得保安頻頻側目。
陶芸猜未遲應該是來學校前就和程峯聯繫過了的,她見程峯手裏還提着一個塑料袋,看起來像是來送什麼東西,但終歸和她沒有干係,陶芸一路都在保持沉默。
程峯等了大概十分鐘,被保安明裏暗裏盯了許久,渾身都不起勁。
他本來在牌館忙着,正在興頭上時,就被未遲一個電話叫來了學校,程峯有時候是心黑,但沒想到未遲喚起人來也絲毫沒有負擔。
程峯已有些不耐,眉頭一挑,正好看見逆着人流的未遲,便抖抖身上的菸灰站起身,把未遲交代的東西遞給了她。
“一共六科,每科至少兩百,我管去年考慶華的買的,包好,加上週琦白那幾個情人資料的錢,一口價1250,別賴啊!”
程峯特意強調了一句,像個一毛不拔穿着花衣服的鐵公雞。
這些資料倒是好找的很,他說一句,自然會有人給他送過來。
但他現在就是不爽。
“錢在周琦白身上。”未遲面不改色地接過程峯遞來的透明塑料袋,裏面裝着幾本裝訂好的高考複習資料,“她負責我所有的學雜費。”
“誒———”
程峯想抽回手都來不及,眼睜睜看着未遲把資料給了陶芸。
陶芸還沒反應過來,只感覺懷裏一沉,便發現那一打資料到了自己手中,她有些茫然,訥訥地問道:“這……是給我的嗎?”
她反而不明白了。
因爲未遲沒有必要做這些。
“嗯。”未遲點頭,算是回答了她,全然不顧還在哀嚎的中年油膩大叔。
周圍來往的學生不少人注意到她們,又傳來議論聲,學校算是一個狹隘的地方,有陶芸這個風雲人物在,這點東西,左傳來,右傳去,不知又會怎麼樣。
未遲拉着陶芸想去學校不遠處的小診所,爲她清理傷口的同時,也想遠離了校門口的人來人往。
程峯本想跟着去,但四周學生的竊竊私語讓他收了腳步,眉頭緊皺。
“算了,錢我不收了,東西在資料裏,別忘了電話裏答應我的事。”
他在未遲身邊小聲說道,沒再多做停留,先未遲一步轉身走了另一個方向。
什麼事?
陶芸有些疑惑,拿在手裏的幾本資料開始貼着掌心發燙,那是她手心的溫度,帶着難解難消的羞愧。
“只是找一個人,不算什麼大事。”像是看出了陶芸的疑惑,未遲一邊說着,一邊已經和陶芸到了小診所。
“醫生,幫她看看傷口吧。”
未遲把陶芸摁在椅子上,自己卻坐在一旁的位置,翻看幾張夾在資料裏的照片。
陶芸其實是不太願意到診所或是醫院這種地方,但未遲在身邊,陶芸遲疑了一會兒,緩緩鬆開了抱住的雙臂,兩條傷痕累累的手臂暴露在醫生面前。
眼前年輕的醫生比她想象中的要冷靜許多,看了一眼,什麼也沒問,一副見慣不慣的樣子,只走到她身邊來,讓她擡起手臂,消毒,上藥。
陶芸鬆了口氣,她不想去醫院或診所處理傷口,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不想和醫生護士交談。
然後你就會沉默。
你一沉默,他們就會用一種恨鐵不成鋼和同情的眼光看你,用嘆息一樣的口吻再和你交談,最後又是一頓老生常談的說教。
週而復始。
於她而言,在這些地方,或許身體上的傷能被治好,但是心底裏的傷,卻會被一次又一次的撕裂。
陶芸很感謝這個醫生的沉默,至少給了她一點虛假的尊嚴。
另一邊
未遲仍然在細細的看着照片。
她留神着陶芸的方向,在覺察到陶芸由緊張到放鬆後,便徹底將注意力轉移到照片裏的人像———
一個看起來溫柔可愛的女孩子。
眉目柔和,嘴角有一顆小小的痣,笑起來眼中落了光一般,微微亮,淬着黎明的色澤,齊肩的發,柔柔的垂着,總帶着微風細雨般得溫順,像一隻柔軟的綿羊。
她的名字叫做攸宜,許攸宜。
“奉璋峨峨,髦士攸宜。”
程峯在電話裏告訴未遲,爲她取這個名字的人,對她寄託了無數的祝福與期望。
但遺憾的是,這個人在三年前死去,屍骨都無法帶回來,被一場大火燒成了灰,埋在了一片燒焦的叢林,只在來年供着野草生長。
那是她的父親。
同樣也是程峯多年來的友人。
許攸宜的父親埋葬在一場山火中後,程峯一直在默默地護着好友的女兒和遺孀,但他總有照顧不到的時候。
一年前,許攸宜失蹤,至今了無音訊,她的母親莫名出了車禍身亡,肇事司機逃逸,同樣也沒有任何的結果。
程峯礙於自身的立場無法明面上調查,手頭上有人脈,但無法輕舉妄動,所以便把主意打到了未遲身上,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
對於程峯的說辭,未遲是抱着懷疑態度,但程峯說算他欠給了一個人情,未遲算計了一番,覺得划得來便受了,倒也不覺得哪裏有難處。
畢竟,找人這樣的事,找得到最好,找不到,程峯也無法將責任安在她身上。
未遲將幾張照片整理好,準備放進塑料袋裏,忽然她感覺到一股異樣感,擡頭一看,卻發現年輕的醫生正冷冷地注視着她。
未遲揚了揚手裏的照片,醫生回過神來,也察覺到自己失禮的地方,處理好陶芸的傷口,就自顧自地去了藥櫃拿藥。
她實在不像是一個正常的醫生。
未遲這樣覺得。
陶芸一開始背對着未遲上藥,醫生走後,她轉過身想對未遲道聲謝,然而視線觸及到未遲手上的照片,她忽然愣了一瞬,表情流露出一絲不自然,帶着些許錯愕。
未遲發現到她神色的變化,不動聲色地問道:“你認識她?”
陶芸點點頭,但沒有再說什麼話。未遲注意她幾次三番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似乎想要說,又似乎有什麼洪水猛獸在身後窺伺。
“不方便嗎?”未遲說道,“有危險?”
陶芸點頭,眼神卻不自覺得向四周張望。
“她已經死了。”
陶芸神色不安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