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峯在辦公室好說歹說許久,班主任孫志抓住把柄冷嘲熱諷不願放人,惹得程峯懶得再動嘴皮子,順手從腰後拿出了一件硬茬子,唬得孫志戰戰兢兢在請假條上寫了名字,算是有了走讀的名頭。
出來學校後陶芸疲憊了許多,人一從高處的情緒往下墜,再睜眼時,見到什麼都難免萎靡不振。
晚間夜色半沉,星子稀疏,風吹着微有些冷意,未遲打個寒顫,她只是簡單處理了傷口,潮溼染血的校服沒有換,兩人放在寢室的衣服被人潑了髒水,無法再用。
程峯是開着輛還裝着貨的麪包車過來的,停在路邊,原本他正在和幾個街邊擺夜市的老闆聊騷碰杯,陶芸一個電話下來,他只能先借了人家拉貨的車來。
“來吧,送你們回家———”
他坐在駕駛座上招呼着兩人,陶芸和未遲一前一後上了車。
陶芸坐在副駕駛上,手裏捧了個鞋盒子,程峯見了就多問了一嘴:“這裏裝了些什麼?”
陶芸掀開盒子的一角,程峯開着車隨意瞄了一眼,嘖嘖兩聲,感嘆裏面已經不成樣子的小貓太過可憐。
“不過你們這幹得挺不錯啊,撕完了被子,還潑了水,踹壞兩個寢室的門,你們班女生總共十六個,現在好了,今晚一個都睡不成。”
程峯還挺高興的,在辦公室不愉快的過程也忘了,一隻手開車,另一隻手抽出打火機點菸。
“你們那班主任也是個偏心眼子,尖嘴猴腮不像個好人,話說回來,你不怕弄錯人嗎?不可能所有人都在你們牀鋪搞了名堂吧。”
他說着,嘴裏吐出一口劣質的煙氣,陶芸嗆了幾聲,摁下了車窗。
未遲也默默坐的離他更遠了些,面上卻平聲靜氣地說道:“想着反正也不知道是誰,就連同之前她們明裏暗裏欺負人的仇都報了,這樣也沒什麼損失,心裏確實痛快了不少。”
“你不怕她們家長來鬧?”程峯笑着抖了抖菸灰。
“這不是有人擺平嗎?”
未遲意有所指的看向程峯。
程峯一瞬間酒都清醒過來,提高音量說道:“你還真是我祖宗啊,我可沒那麼大本事管那麼多人,總不可能把每個家長都堵門口警告吧,那算什麼樣,□□欺負小學雞嗎?”
“那不還是可以擺平嗎?”陶芸低着頭忽然小聲嘟囔,“總比找人都找不到強。”
“嘿———”程峯驚訝地發出一段冗長的怪聲,“你這就跟她走一道上了。”
“她蠢,要幫我,我肯定要跟在她身後撈好處。”陶芸悶聲說道,話裏聽不清情緒。
程峯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掂量兩下,饒有興味在等未遲一個解釋。
“她自己誤會了,我怎麼會幹這些事?”未遲看向窗外移動的風景,有點冷酷無情。
“說得好像誰需要……”陶芸低聲說着,眼睛卻進了沙子,紅得有些不像話。
現在程峯是不敢說話了,老老實實開車上路,然而經過一個路口時卻發現前面封了道,再探出腦袋往窗外一瞧,完了,碰上交警在外查酒駕。
“這也太倒黴了吧……”
他瞪大了眼,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掉頭走人,然而後面的車已經填了上來,完全挪不動路。
“這下玩大了。”程峯兩手一攤直接放棄,“酒駕,麪包車拉貨上路,還沒帶駕駛證,等着罰款加拘留吧。”
“……”
車廂裏頓時一片安靜,程峯轉過身看去,發現未遲閉眼靠在車窗上休息,彷彿疲憊到陷入深眠一般,他震驚的回過身,坐在副駕駛的陶芸有學有樣,當着程峯的面眨了眨眼,沒兩下就窩在座位上睡去。
“我艹,你們過分了啊!”
程峯已經十分後悔大半夜的去接着兩個鬼東西回家,然而交警已經走到近處,拿着酒駕檢測儀示意他吹口氣。
“我和你們餘警官都是朋友,放過我這一次算了。”程峯腆着笑臉搬出了交警頂頭上司的頂頭上司,想來換點便利。
程峯從煙盒裏抽了根菸遞出去,向交警笑了笑。
交警不動聲色的把煙接過,向程峯做了個警告的手勢,沒說什麼,將檢測儀在程峯面前湊了一下,接着便示意前方放行。
“你看我沒喝酒吧……”他嘴裏笑說着,一面堂而皇之的從警察面前經過,熟練到讓未遲懷疑他已經做過了無數次。
“這裏的治安不怎麼樣吧?”未遲幾乎是用肯定的語氣說道,“還是說你和他本來就認識?”
空口報一個名字,真的就能在警察面前輕鬆混過去嗎?這讓未遲有些難相信。
“治安好不好,人認不認識,這些都不重要。”
程峯叼着煙含糊道,開着車穿行在晚間的回程車輛間,駕駛座兩邊車窗大開着,紅燈亮起,比麪包車矮了半個頭的小車停在它旁邊,斑馬線上零星幾個路人來往。
“他只是要討生活嘛。”
程峯笑說着把菸頭掐滅扔出窗外,綠燈亮起,未遲耳邊傳來烈烈風聲,灌進車廂裏的晚風很涼,連肌膚的溫度都能剝奪去。
車的速度慢慢加快,路過河邊一處拐角時,陶芸忽地在一片沉默中大喊了聲停車,程峯懵了一下,接着迅速轉動方向盤,剎車急停,險些就飛到河底去。
“我的祖宗,我們差點去見河神了你知不知道?!!”
程峯差點一口氣沒上來,借來的麪包車撞進了一堆灌木叢,壓壞了不少野生的枝苗,也成功把本就糟糕的車頭又颳了幾道漆。
“爲什麼要突然喊停車?”
坐在副駕駛的陶芸似乎還沒有回過神來,眼底一閃而過的疲憊和心悸,讓她整個人都顯得格外茫然。
未遲眉目流露出疑惑,又被掩蓋在寂靜的夜色。
“帶你找許攸宜,剛剛着急了。”陶芸抱歉般笑了笑,踩着被車輪碾斷的灌木枝椏下了車,“她已經死了,你大概是知道的吧。”
沒有任何陳鋪的把死亡笑着說出來,陶芸眼中的疲憊感似乎又重了一分,有些搖搖欲墜。
未遲皺了皺眉,總感覺她的狀態似乎有些問題。
陶芸走進黑色的灌木叢,人造林黯淡的夜景在她身旁林立,未遲靜靜地看着她,陶芸回過身來,像是強撐着露出笑臉一樣:“快過來吧,她等了太久了。”
未遲同程峯相視一眼,跟着陶芸走進了人造林,兩人都覺察到了陶芸的異樣,但都默契的沒有問出聲。
“到了。”
大概走了十分鐘的樣子,陶芸停住,指了指自己的腳下,那裏枝繁葉茂。
“要挖出來嗎?”陶芸說這話時聲音很平靜,只是頭顱低垂着,長睫遮蓋了她眼下的神色。
未遲以爲她又在哭,陶芸擡起頭來,又什麼都沒剩下。
一旁的程峯蹲下身,隨意撿了根樹枝,戳戳地上的黃泥土,有點僵硬,不是個適合睡覺的地方。
“就這樣吧。”程峯沉默了一陣,向四周環顧,草木繁茂而凌亂,“死了就死了,算了。”
放下的聲音很輕,他站在黑暗裏更顯得冷酷無情。
程峯大費周章的找一個死人,找到之後又立刻邁着步子離開,草葉摩擦着他闊大的褲腿,發出零落淒涼的沙沙聲。
陶芸也走了,緊跟着程峯步履匆匆,最後留下來一個人,反而是和許攸宜半點關係沒有的未遲。
她總覺得程峯說的太輕鬆,重重拿起又輕輕放下的結局甚至讓她感到莫名其妙。
未遲猜測許攸宜的事情總會有一個結果,但卻猜不透程峯究竟有什麼打算。
祂彎下腰撫弄一片新葉,它是靠着許攸宜的腐爛而長出來的生命,想起照片裏溫柔的女孩,新葉端的是生機勃勃。
可惜時光脆弱,命途多殤,總是凋零結局。
未遲站起身來,離去。
新葉也會被人碾落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