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穗走下六十四道石階，舉目遙望，前路一片昏暗，走過一個個獄房，見過一個個妖怪，心下愴然，前路盡頭左側一間石房，安溪月背靠石牆，雙手抱膝，尖削下巴搭在手臂上，手腳帶有玄鐵鐐銬，身側有一窗，月色皎皎，清輝一片，灑了她滿身，整個人沐浴在藍白色冷光裏，冰清玉潔。
姜穗矮身坐在她身旁，一臉愧疚，“沒能幫到你，是我的無能。”
安溪月淡淡搖頭，可愛的小兔眼裏極盡釋然，“能在此孤獨終老，不受妖力控制濫殺無辜，我很知足。”
“你從未殺過人。”姜穗篤定出聲。
“無所謂了。”安溪月轉眸看向窗外夜色薄涼如水，這份靜謐祥和與靈境之景極爲相似，然靈境已成往昔，如今細想，不過徒增傷悲，“不管殺沒殺過人，結果都一樣。”
姜穗垂眸，“你真放得下宋萬風？”
安溪月眸光一滯，後逐漸黯淡，“放不放得下，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二人之間一陣無言。
“你想知道我和他是如何相遇的嗎？”安溪月忽然出聲，打破一室沉靜。
“我不想聽。”姜穗矢口拒絕，安溪月這話說得彷彿在交代後事一般，先訴說回憶，然後表達情緒，最後留下遺言幾句，戲文裏都是這樣寫的。
姜穗心緒繁雜，猶如困獸一般，致使整個人無比焦躁，只能極力深呼吸，壓下體內那股異動。
“我想說，你不聽，那我便說給自己聽好了。”思及日後可能會在鎖妖獄等死，安溪月心底是害怕的，害怕時光飛逝，白駒過隙，讓她忘了宋萬風。她想將這段情說出來，寫出來，記下來，告訴姜穗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又憶起他的臉，朝朝暮暮，尋尋覓覓，人生路漫漫，相逢於夢裏。
忘了多久之前，兔妖還是一隻天真爛漫的小白兔，一次路過叢林，救了一條笨蛇，自己卻掉進了獵人的陷阱裏，後來蛇跑了，它被抓了。
獵戶帶着白兔去了江南城裏，賣給青樓裏一姑娘作爲寵物豢養，那姑娘模樣妖媚，身段窈窕，出手闊綽，好喫好喝伺候着白兔，將它養得極好。
煙雨樓脂粉氣重，前來此處尋花問柳的男子比比皆是，有闊綽不講理的整天鬧事，有權貴滔天的於此呼風喚雨，惹得上上下下鞍前馬後服侍。也有如宋萬風一般瀟灑不羈的公子，尋個美人奏一曲高山流水，溫一壺美酒獨自啜飲，難得有片刻悠閒。
他年少成名，一手銀針救死扶傷，望聞問切無比精通，有時候病人與死人接觸久了，心底深處也是排斥的，他喜歡待在煙雨樓，此處人人不拘束，放縱享受，美人衆多，拋去俗世之見，樂得逍遙自在。
煙雨樓裏姑娘美如畫，各有千秋，遇到美人投懷送抱，他一概來者不拒。
這日香蘭負責接待宋萬風，於雅間裏一舞，惹得屏風後的宋萬風拍手叫好，兔妖餓了，四下尋芙蓉，鑽進雅間裏，卻見芙蓉赤腳朝屏風後的男子走去，極盡風情。
那男子朝她伸出手，兔妖見狀，誤以爲有人欺負芙蓉，兩腿借力一蹬，奮力跳起，張開兔牙咬了那人纖長的手指。
“嘶……”男子輕呼，大手瞬間浮現一道血印子，血珠滲出。
芙蓉嚇壞了，怒目罵道：
“畜生，誰讓你跑這兒來的？”
她連忙掏出手絹欲包裹那流血的手，卻被男子揮開，宋萬風好興致被破壞，不由起身欲離開，他從不虧待自己，不高興了誰勸都無用。
“來人，將這畜生抓起來，給公子做道紅燒兔肉！”
兔妖身子瑟縮，什麼？她明明救了芙蓉，這人竟然還想吃了她！太白眼狼了吧，不帶這樣玩的！再說這男人有什麼好，一副風流浪子的模樣，看着就不是什麼善茬！
白兔紅眸怒瞪那人，小兔牙磨得霍霍作響，許是目光太過強烈，恰逢那人眸子轉來，四目相對，男子明顯一震，嘴角上揚，心下了然，原是一隻兔妖。
白兔柔軟的毛潔白如雪，小小一隻，紅眸好似寶石，晶瑩剔透，耳朵內側一片淺紅，瞧着極爲可愛。
“紅燒大可不必，這兔子便贈我作賠禮吧。”
芙蓉呆愣間，卻見宋萬風上前，一把拎起白兔雙耳，將它提起來，兔妖極力掙扎無果，雙腿於空中胡亂蹬着，齜牙咧嘴，紅眸怒視那人。
宋萬風勾脣，有意思，看夠了鶯鶯燕燕爭奇鬥豔，聽夠了陽春白雪山高水遠，偶得一開了靈智的兔妖，且先回去養着，當作消遣好了。這隻兔子敵視他，桀驁不馴，愈發激起他心頭的征服感，他必要令此兔妖臣服於他。
大公子養了只兔子，這個消息一夜之間便傳遍宋府。
“原來公子喜歡兔子啊！日後要是求公子診病，便要提前準備幾隻兔子了！”有下人出聲，也不知怎地，隔牆有耳，這話就傳了出去，江南城裏人人皆知，若要求得宋神醫出手，便要送上兔子前去。
兔妖極其討厭宋萬風！
宋萬風出診時，便將它關在自己房裏，兔妖不忿，將乾淨整潔的房間弄得一片狼藉，跳上書桌時歪了身子，摔進硯臺裏，雪白的毛皮沾滿濃墨，渾身髒兮兮，兔妖小步來回踱步，在白紙上留下一個個爪印。
宋萬風晚上回房，一度以爲走錯了，環顧四周，卻在牆角青瓷瓶處見得一隻髒兮兮的兔子趴在那裏，了無生息的模樣。渾身灰一塊黑一塊，鬧騰了一天，餓得兩眼冒金星，只得有氣無力癱成一團。
見宋萬風走來，紅眸浮現一絲淚意，委屈巴巴，可憐極了，哀怨地望着他。
宋萬風不由失笑，“你將此處弄成這般模樣，自己還委屈了？錯了沒？”
小兔耷拉下雙耳，轉過臉去，彆扭地不理他，宋萬風也不惱，半蹲下身子，故作憂愁道：
“這可如何是好？我這硯臺裏磨的墨汁，可是洗不掉的那種啊！不如你再去打個滾，以後做只黑兔子好了。”
黑兔子？
思及自己一身黑漆漆，被同伴嘲笑，不行不行，太可怕了！
它無辜地盯着宋萬風，紅眸淚光閃爍，好似在說，你快想想辦法呀，我不要變成黑兔子！
身子一輕，再次被宋萬風提了起來，一把丟進木桶裏，白兔於水中撲騰一陣，激出水花溼了那人一身。
宋萬風拿起乾淨布巾，替它擦拭髒物，許是碰到了哪處癢癢肉，白兔又是一陣抽搐般的撲騰，水花飛濺，惹得男子開懷大笑。
透過迷濛水霧，紅寶石般的眸子倒映男子俊朗帥氣的笑臉，翩翩公子眉眼彎彎，脣邊弧度好看上揚，望着它的眸子滿是寵溺，許是這一眼，兔妖便淪陷了。
你對我眉目含笑的樣子，點亮了我整個灰暗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