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去魔界，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我剛位列仙班，還沒享受兩天就要走了，唉，看來做神仙也不容易啊！”
“別抱怨了，大家都是第一次做神仙，好好幹！說不定回來後能當個將軍呢！”
他們嬉笑着，帶着人間少年郎的灑落與樂觀，朝氣蓬勃。殊不知，自己從踏上天宮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被除了名，送上了不歸路。
姜穗淡淡看着他們由近及遠，如風過無痕，“神族在糟蹋修煉之人的一片赤誠之心，他們總想萬里挑一，卻不願花時間去培養一個以一敵萬的新人。”
十二爺神色動容，想到了曾經。
他也走過這條路去往魔界，那時雄心壯志一腔孤勇，惟願能成大事做個保佑凡間的神，可隨着三十多個朝夕相處的夥伴相繼死去後他才醒悟，從一開始便踏進了神族給他們編織的美夢裏，夢醒後面對的是無窮無盡的危險和無邊無際的黑暗。
魔界與神界相交之地有一個神魔崗，那裏怨氣逼人，埋滿了屍骨。
“神族想要天賦異稟且靈力雄渾之輩。修仙之人如過江之鯽，他們自是有資格挑揀。”十二爺面不改色回答。
“凡人成仙者大多天賦異稟，但雄厚的靈力豈是朝夕能積累出來的？神族仍然活在過去，不知人間疾苦，不知歷練險難。”櫻脣張合，話語間透露對神的壓制，“往後二十年裏，我姜穗不會讓任何無辜凡人登天送死！”
她輕飄飄一句話落，便是對整個神族的懲罰。
二十年內，神族不會有新人加入，有任何動亂，皆由內部消化承擔。曾經他們打壓妖魔，統治凡人，高高在上活了這麼多年，高枕無憂，是時候讓這羣高傲自大的神知道什麼叫做獨立自主。
十二爺眸子落在她身上，嘴脣囁嚅，沒能說出話來，卻是眼眶發紅，滿眼感激。心頭升起一縷暢快之感，這種隱祕的暢然叫做復仇。
有更強大的力量在向神族統治者復仇，力量的來源便是姜穗。她不動聲色，雲淡風輕，給十二爺撐腰。
過了幾日，神族傳來王母自縊身亡的消息，震驚人間。
說是有神散播謠言，王母曾在嫁給帝神之前學了人間荒唐的陋習，在宮裏養男人。謠言吹得比風都快，加之小仙們八卦，自然傳到了王母耳裏，她私下處死了那位散神，卻被當衆抓包。帝神將她關在神獄，待仙僕探望才發現，她已用長綾自盡。
而帝神則力排衆議重新納後，正是王母的小妹！
彼時姜穗正在巡視妖族，聽到消息只冷冷一笑，神族已經開始亂了。
妖民見姜穗走來，肅然起敬，彷彿見到了主心骨，姜穗就像希望，讓頹靡許久的妖族開始振興起來。
她全然沒了以往活潑的樣子，變得沉穩平靜，開始着手發展妖族，越來越有上位者的模樣。她在人羣中依舊耀眼，只是偶爾回眸望向身後，眼底一片悵然若失。
她像是在找什麼人，具體是誰，妖民們無從得知。
又過了三個月，臨近柳夢覺生產，洛無儔早已清醒，只是仍然不記得往事，他養好傷後每日陪在柳夢覺身邊，不離不棄，對她腹中的胎兒充滿期待。
雪山對長居在此妖怪來說是棲息之家，但對於凡人而言太過寒冷。
這日，洛無儔的父親洛雲歷經千辛萬苦，終於帶着九大馬車滿滿當當的行李浩浩蕩蕩趕來了雪山。
姜穗正在探柳夢覺的脈象，忽聞門口騷動，有人中氣十足嚷嚷：
“洛無儔呢？聽說那臭小子認賊作父，管燭滿堂那個老不死的叫爹，連自己是誰都忘了！他人呢？”
門內洛無儔瞬間黑臉，怕吵到柳夢覺，大步走去，“何人在此喧譁？”
“是我！”洛雲再無雲霞山莊莊主的端莊從容，這一路傳聞聽來，差點被氣得翹辮子了。
“你又是誰？”洛無儔瞪他，這人如此吵鬧，大夫說柳夢覺要靜養安胎。
“我是你老子！”
沉默蔓延。
姜穗倚靠在門邊看熱鬧，裏屋柳夢覺聞聲，小心翼翼抱着肚子走出來。兩個男人見狀立即停止爭吵，忙湊上前。
“這是我孫兒？”
“快進屋去！”
二人異口同聲，搞得柳夢覺一張臉都紅了。洛雲這才意識過來，“對對對！外頭冷！莫要凍到了。”
他看到姜穗，略一行禮，“拜見妖神。”
姜穗點頭，徑自走進房內，又覺得不合適，人家一家其樂融融，她湊什麼熱鬧？正欲離去，卻被洛雲攔下，說是希望她做個見證者。
洛雲喚來小廝，接過一沉木箱，裏頭全是賬本及房契。他白了一眼洛無儔，氣憤道：
“都說養兒防老，卻沒想到有一天兒子居然不認老子，妖神您說說，怎麼會有這麼個歪理呢！”
洛無儔眉頭皺起，一時啞口無言，他覺得此人親切，但是腦海裏仍是一片空白。
“確實離譜。”姜穗附和，笑盈盈看好戲。
“不過沒關係，爲了我的孫兒，哪怕雪山遠在千里之外，我也會挺着這把老骨頭前來。”他笑着看向柳夢覺，心下歡喜，“要是他娘在世，一定極爲滿意這個兒媳婦！”
“您辛苦了，夢覺愧不敢當。”
“不辛苦不辛苦，你受苦了，攤上了我這麼個兒子！”一想到洛無儔，他就覺得自家兒子何德何能，有柳夢覺這麼好的女子相伴，簡直是鮮花插在牛糞上。
“我怎麼了？”洛無儔不悅，插嘴一句。
“你這臭小子，淨幹荒唐事！”洛雲氣得鬍子發顫，將木箱推到柳夢覺面前，“我決定了，將我洛雲所有家產地契還有那些鋪子全部轉讓給夢覺丫頭！我的錢財以後都留給我孫兒孫女，今兒就請妖神做個見證者，我那混賬兒子且喝西北風去！一分錢都別想要！”
柳夢覺目瞪口呆，姜穗挑眉，望着那一箱地契，彷彿是一座又一座金山銀海，數不盡的財富。
“這……使不得啊，我……我不能收！”柳夢覺擺手，她其實心生自卑，不太願意見人，在這個時代，未婚生子會遭人議論，她與洛無儔未成婚，名不正言不順，如何能收下洛雲一輩子攢下的錢財！
其實她心裏高興，洛雲能夠接受她還有肚子裏的寶寶，這樣就夠了。只要親近的人不看輕她，世人對她的指指點點便不足爲懼。
洛雲一臉灰暗，故作哀傷，“你不收，是不是不願做我兒媳婦？莫不是嫌棄我洛家怠慢沒去朱雀門提親？唉，我果然還是要孤獨終老。那麼大個山莊有何用，還不是隻有我一個人……”
“不是不是！我沒有嫌棄您！我就是……這太貴重了，夢覺惶恐！”
“妖神啊，您幫我勸勸吧。”見柳夢覺態度堅決，洛雲打算求助姜穗。
姜穗仍神遊在錢財裏，回過神來，輕咳一聲，“要我說的話，夢覺不如收下，你若覺得貴重，那便替你肚子裏的孩子收着，以後總是要用的。”
若是別人給她錢財，她定然開心收下，絕不會推脫！
“那好吧。”柳夢覺妥協，聽姜穗的。
全程就只有洛無儔像個外人，孤零零站在柳夢覺身後，聽着洛雲譏諷，“哎呀，這有些人啊，錢沒有房也沒有，偏偏倖運有妻有兒，這以後除了上門做個贅婿靠夢覺丫頭養着，嘖嘖嘖，估計也沒女人要了！”
這真的是親爹嗎？他只覺胸口氣血翻涌，臉上也火辣辣的。
“洛莊主你可不知道，這段時日洛無儔對夢覺極爲殷勤，我尋思着如今夢覺已是女中富豪，養個男人也不在話下！”姜穗適時補刀，水眸瞥了眼呆若木雞的男子。
洛無儔：“……”
柳夢覺忙維護，“快別這麼說了！洛無儔已經在努力了，雖然他確實掙不到什麼錢還笨手笨腳的，但我不會嫌棄他的！”
男子像受不住一般連連後退，一雙多情的桃花眼全是受傷與迷茫。
他不由開始懷疑人生，真的有這麼差勁嗎？
姜穗一時心情舒朗，情緒放鬆，脫口而出：“還是我家阿謹最好，除妖降魔不在話下，賺錢養家亦是小菜一碟，樣貌身材更是頂好，實在完美！”
此言一出，惹來三人疑惑的目光，彷彿在說，那是誰？
像是突然從回憶裏醒悟，姜穗臉上笑意退去，小臉變得蒼白，水眸逐漸溢滿悲傷。
那麼好的蕭謹，卻不在了。
心裏一痛。
她起身離去，不打擾這三人團聚，踩在冰雪裏，吹着寒風，一顆心又飄回谷底。
“蕭謹，你到底在哪裏……”
無人回答，只有漫天風雪依舊，籠罩着這個銀裝素裹的世界。
雪山另一側，小夢拖着瘦骨嶙峋的身子，穿過梅林，在一口枯井前停下。從袖間抓出一隻紅斑點蜘蛛，皮包骨的指腹輕輕摩挲，隨即手一揚，將蜘蛛扔進枯井。
不一會兒，枯井下傳來嘶啞又悽慘的嚎叫，痛不欲生。
那人叫得越淒厲，小夢笑得越開心，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般清醒。笑容詭異又瘋癲，淺色眸子望向天際，勢在必得出聲：
“徐宓，下一個就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