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魚在冰下睡着了 >第9章 天地安危兩不知
    “小虎,快回來!”我們正跟小虎子道別,冷不丁地聽見老太君的聲音。

    扭頭望去,衆人的眼神像箭一樣紛紛射了下來,幾乎要洞穿我顫抖的靈魂。

    小虎子伸手拽住我的裙子,極不情願回去的樣子。

    “年畫兒姐姐,泓哥哥他是好人,真的!”他突然一臉嚴肅地說。

    我很想捏一捏這張故作老成的可愛小臉,只是再拖拉下去又要成了衆矢之的,只好趕忙低聲說:“偵察兵!速速回營!”

    “得令!”從不忤逆的小兵領命,蹭蹭蹭地跑掉了。

    好人?不辨是非的傻孩子啊,只要給你糖喫,只怕柺子在你嘴裏都可以是好人。我一邊想着,彎腰整了整裙襬,看見衣角上留下了一個清晰的爪印,黑乎乎的。我的心像被什麼東西牽扯着,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過了不久,終於要出發了。萬淵騎上了最前方的高馬,萬泓則由他的一雙美婢攙着,登上了最華麗的那輛馬車。隨行的侍衛僕役們也陸續各歸各位。

    咦?似乎沒有人注意到我們。就這樣被遺忘在角落裏吧,懷揣着這份莫名其妙的僥倖,我的情緒突然激昂了起來。

    “兩位姑娘可是站乏了?快隨我過來。”名叫絳洇的紅衣侍女忽地冒了出來,笑臉盈盈地挽過蔓蘿的胳膊,領我們向其中一輛馬車走去。我剛剛升起的期望像被扎破的氣球,一瞬間落了空。

    她帶我們坐定,又瞧見了我頹然的神色,笑着說:“姑娘別傷心,咱們少爺是由青巒服侍慣了的,這會許是還不習慣外人近身。”

    這就是那天冷冷盯着我的女孩子吧……她怎麼變得這樣親切了呢?我狐疑地想。

    還沒等到車動,門簾子忽然被掀開了,又鑽進了一個一身青衣的俏麗婢女,雙眼在我和蔓蘿之間來回逡巡,像是要剜出一個洞,“你們倆,誰是松蘿?”

    我知道沒好事,無可奈何地回道:“是我,姐姐何事?”

    “呸!”她嬌聲啐了一口,“浪蹄子,滾到泓少爺的馬車上去,有一點怠慢,你可仔細着!”

    我擔憂地看了看蔓蘿,她也同樣擔憂地看向我。

    罷了,兩個婢女而已,雖然都不像善類,總不至於喫掉她。我於是深吸一口氣,跳下了車。

    車外果不其然是各色目光的洗禮。金府的主子們還遠遠地站在臺階上,老太君瞧見我,似乎是氣着了似的伸手指了指。

    我匆忙但儘量標準地行了個禮,示意不敢忘記教誨,不知她老人家可有領會。心慈的老太太,您“體弱純良”的乖孫孫其實才是切開來一肚子壞水的那個啊!我肚裏淚下,一溜小跑往前一輛馬車處趕。

    “泓少爺。”到了華麗馬車跟前,我輕叩車門,只覺得頸間忽然一涼,如墜寒潭的感覺又來了。

    我心知這是因爲前方隔了三四個騎兵護衛的不遠處,那個名叫萬淵的男人。可憐的松蘿,不知道經歷了什麼可怖的事情,已經被這個人生生嚇出了應激障礙,卻不得不由無辜的姜小榆來承受這肌肉僵直和恐懼蝕骨的雙重煎熬。

    “進來。”萬泓終於開了尊口。我竭力控制住了奪路而逃的衝動,儘量從容地上了車。

    車隊立即發動。

    “這麼幾步路,怎麼就跑出了一頭汗?”萬泓很舒服地倚着軟墊,狀似關切地問。

    我胡亂擦了把臉,心說鬼知道我經歷了什麼,嘴裏卻答:“多謝泓少爺關懷。”

    悄悄掃視一番四周,高檔馬車果然是不一樣。軟榻,矮桌,各式日用器具,各色糕點果子和茶水,在寬敞的空間裏一應齊備。我自覺地坐到了角落的小矮凳上。

    難伺候的傢伙又不滿意了,“今後,你不許在我跟前虛與委蛇、裝腔作勢的,必須事事說實話。”

    我心裏翻了個白眼。您的腦袋倒是穩穩地焊在脖子上,我的可是像車載玩偶一樣直晃悠吶!

    見我沒搭腔,他也不惱,只接着說:“我的侍女青巒和絳洇,方纔可都見了?你說說看,生得可美?”

    這算是在入職面試嗎?既然他要聽實話,我便照實招來好了。日後,七分實,三分虛,無關痛癢的實,關鍵緊要的虛。虛虛實實,他放鬆警惕,我自然有機可乘。如此盤算着,我壯起膽子說道:“一個明豔窈窕,一個英姿勃勃,都是難得的大美人,不過比起繡鳳還是差得遠了。”

    “哦?”他挑挑眉,很有興致似的,似乎對我的坦白非常滿意,“哪個繡鳳?”

    “就是這月十六,您在金府柳園假山上‘不慎’撞見的,意圖尋死的那個。”我暗暗咬重了“不慎”兩字,奚落他當日偷聽牆角的下流行爲。

    “噢,是宴上獻舞的美人,的確世間少有。”他渾然不知地讚許道,“那你自己呢,比之如何?”

    “我?”仔細想了想蔓蘿的樣子,因爲年齡小的緣故,在美女如雲的拾竹苑裏實在很不起眼,簡直是雞立鶴羣。我於是非常誠實的說:“瘦小得很,毫無看頭,恐怕只比緣僖堂的喜姐略好些。”

    畢竟不是自己的身體,批判起來毫不費力,只是又讓蔓蘿躺槍了……

    “哈哈哈……”萬泓難得爽朗地笑了起來,星眸燦燦,酒窩醉人,一派少年氣。“不錯不錯,外祖母納罕我爲何放着好的不要,非要撿回去兩個女娃娃。可我分明是撿到了寶,你說是不是?”

    我說?要我說了算那我還不如是臭狗屎,您請趕緊甩掉吧,都多大孩子了還捏糞球玩。

    “只不過,我撿到的寶是長了翅膀的,總想飛走,”他又促狹地眨了眨眼,“正是這樣纔有趣。”

    我恨不得真的用臭狗屎糊在他白玉般的臉上,一邊抹還要一邊惡趣味地笑着問“這樣有趣不?有趣不?”,方纔解恨。

    “我們如今不正是要去壁壘更加森嚴的牢籠了嗎?輕易是飛不走的,泓少爺放心吧。”我壓下火氣,無奈地答道。

    “這話倒不錯。你希望我如何安置你們呢?”面試官接着發問。

    “這……”想不到他會問我這個,我於是謹慎地思索了一番,“我和妹妹光會跳舞,連如何當侍婢都還沒學好,您打發我們去府上的舞班子吧,也算物盡其用,人盡其才。”我對這個回答很滿意。

    “舞班子?”他嗤笑了一聲,“國公府裏可沒有那種東西。”

    行吧,聽着還怪刺耳的。就是不知道你往家裏帶“那種東西”又是幾個意思。我緘默着,心想回答錯誤了竟然也不會被淘汰掉,這算哪門子面試。

    而面試官靠着軟墊,愜意地伸了伸他的長腿,拋出下一個問題:“你再說說看,我是個什麼人?”

    “啊?少爺是……”這是一道送命題,我必須再三斟酌。“珠玉在側,自慚形穢。”我很誠懇地恭維道。

    這話並不違心。在緣僖堂時就常聽人議論,說萬泓小時候就好看得常常被誤認成女孩子,怪道如今挑侍妾不愛美人。沒錯,他的確剔透漂亮得像個姑娘,一雙碧清的眸子,圍了圈雖然不長卻相當濃密的睫毛,跟畫了眼線一樣,還有瓊鼻菱嘴小酒窩,外加常年病弱,更是帶出了幾分惹人疼惜的西子之風,只有一雙濃眉給這張臉好歹添了些英氣。

    只不過,孩子自小沒有培養起正確的性別意識,看來長大後人格和性格各方面果然是有缺陷的……

    我正兀自感嘆着造化弄人、旱的旱死澇的澇死,只見那雙過分漂亮的眼睛瞪了我一眼,“老實點,說真心話。”

    “鬥雞走犬過一生,天地安危兩不知。”我心裏一抖,把真心話抖了出來。既然不能用吹捧的糊弄過去,只好照實說你是個紈絝了,說得文雅些好歹也顯得比較友善,我心想。更何況這是你親外婆蓋章認證的,也不算是瞎掰。

    “天地安危兩不知?松蘿倒是慧眼如炬。”他淡然說道,面容一派平靜。

    “泓少爺,奴婢也有事想問您。”我感覺不妙,趕緊岔開話題。

    “說說看?”他輕輕笑了笑,完全不生氣的樣子。

    “我與妹妹二人,今後可是您府上的丫鬟了?”

    “這個自然。”他微微頷首。

    我養肥了膽子,開口問道:“那,您給我們開多少銀子的月例?”看來,只要順着毛來捋,萬泓也算是好脾氣,並不像我設想的那般不可理喻,應該也不會太吝嗇。

    “你是想攢‘許多許多錢’用來逃跑?怎麼可能讓你得逞呢?”他露出了恬不知恥的招牌笑容。

    我傻了。

    我都快忘了這茬,他還惦記着。

    “月例嘛,除了日常用度不短你們的,其餘分文不給。要是得了外頭的賞,也要全部上交,不許留半分銀錢在身上。”柴郡貓補充道。

    我真蠢,真的。哪有人會蠢到在得罪了領導之後又上趕着談薪酬待遇?真恨不得給自己幾個耳刮子嚐嚐,正好肚子餓。

    所以我決定還是緘默下去。一個愚鈍的人,保持沉默就是他所能做到的最聰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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