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魚在冰下睡着了 >第13章 “略通文墨”
    正是天朗氣清的好時節,從茂密林木中露出一方疏朗的天空。午後的空氣仍有幾分燥熱,好在時不時有涼絲絲的微風,伴着桂花的幽香,非常適合打盹兒。

    我獨自枯坐在二樓書屋的門房,煨着小爐子,只等裏面的青巒傳喚便進去遞茶水。除了着實無聊這一點不足外,日子實在太愜意了,幾乎要消磨掉我本就不甚堅定的意志。

    有人輕輕叩了叩門,露出一張二十歲上下的斯文年青的臉,是這兒管事的椋生。“蔓蘿姑娘!啊……松蘿姑娘,”大約是看見了我手上沒喫完的半截豆角幹,椋生連忙改了嘴,“大夫人和澤少爺來瞧泓主子了,正往客堂去呢,快去通傳吧。”

    “是,松蘿這就去。”我起身應道,沒有遺漏他臉上明顯的失落。自從蔓蘿在後院“一舞驚四座”以來,小廝們明顯地熱絡了許多。只是這椋生……沒記錯的話,年前新娶的嬌妻剛剛纔診出喜脈。

    “泓少爺,大夫人和澤少爺來了。”我進屋傳話。

    埋首在書冊中的萬泓擡頭瞟了我一眼,“好,走吧。”他輕到幾乎縹緲的聲音傳來,帶起一陣涼風經過,我感覺自己裸露在外的脖頸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對於萬泓的轉變我始終摸不着頭腦,不知道他是撞了邪還是雙重人格,總之都怪滲人的。

    雖然此前不曾親臨,這位大夫人卻時常差人送些藥膳和新鮮果子來,對萬泓的關切之情溢於言表。只是,我想起先前聽到的“等回了府,大夫人一定狠狠發落你們”的警告,心中暗暗祈禱汜水的那段荒唐“緋聞”沒有傳到她耳朵裏。

    剛行至樓梯拐角,就看見一位紫衣華服的婦人正欲上樓,身後隨行着一個少爺打扮的年輕男子,還有幾個婢女。婦人擡頭看見萬泓,連聲說道:“誒!泓兒怎麼自己下來了?大伯母來書屋瞧瞧就成。”

    “多謝大伯母愛惜。”萬泓溫言回道。

    “大哥新任了要職,祖父也大壽在即,這幾日府裏往來拜賀的人嘈雜得很,一時竟抽不出工夫過來看你,泓弟可別見怪。”那少爺說。他看起來二十來歲,十分爽朗強健,沒有萬淵那種一看就殺過很多人的恐怖氣場。

    “我這一切都好,二哥勿要掛念。”

    說罷,三人母慈子孝地上了樓。

    我盡職盡責,手腳麻利地備好茶盞便挑簾進屋,霎時發覺了一道掃視的目光。

    大夫人開口道:“這可是金老太君新撥來的侍婢?聽說還有個姐妹?”

    “是的,大夫人。”我依次放下茶盞,老老實實地垂首立在萬泓後側,聽候訓示,心中思忖着此時藉機調離聽雲別院的可能性。

    “不是吧!”那二少爺噴出一口茶水,咋咋呼呼地嚷道:“我也一早聽說,泓弟這次從汜水外祖家領回一對兒孿生舞姬。大夥兒都在猜什麼人竟能得了你的青眼,真是曠古奇聞。難道就是這種黃毛丫頭?”

    沒等到萬泓開口,大夫人也接着說:“瞧這孩子,也着實年幼了些,怕是不能伺候好泓兒。青巒,依你看呢?”

    青巒於是說道:“回大夫人,松蘿和蔓蘿雖自幼在金府習舞,甫一當侍婢是生疏了些,不過勝在乖巧伶俐,這些日子學得也是不錯的。”

    大夫人聞言,似是很不滿意地擡高了聲音:“泓兒體弱,這等手腳生疏的丫頭哪裏伺候得來?泓兒,芷蘭和芷芬是大伯母手底下使喚慣了的,不如就撥了給你。至於她們兩個,留在我跟前,或者撥去澤兒院裏,單派些灑掃的輕巧活兒,也不算是辜負了你外祖母的心。”

    名叫萬澤的少爺聽了,連聲說:“母親可別什麼人都往我這兒塞,誰不知道我院裏只留高手,連灑掃的小廝日日都要跟着操練的,哪裏稀罕這種身無幾兩肉的燒火丫頭。倒不如撥了給大哥,他那幾個姨娘都像這般,豆芽菜似的。”

    我渾身一縮。

    好在萬泓還有意留下我,他慢條斯理地開口道:“多謝大伯母美意,只是這兩個侍女難得通些文墨,這幾日在書房伺候筆墨,倒是不錯。”

    “哦?”大夫人略帶驚訝地問,“你們竟習過詩書?”

    “回大夫人,奴婢……只略懂些。”我稍微擡起眼,看見了她繃緊的嚴肅的下頜。

    正準備隨口背兩句“牀前明月光”唬唬人,就聽大夫人說道:“如此,你且寫兩個字來瞧瞧。”

    我崩潰了。

    這個時代的字跟繁體文很相似,平時各處的匾額題字和對聯,連蒙帶猜地也能猜出個七八分,可惜我從沒動過學着寫的念頭,這會兒能寫出個什麼玩意來……

    我急忙用眼神向萬泓求救,那傢伙視若無物,只顧喝茶。

    萬般無奈下,我硬着頭皮挪去書桌前,恍惚間回到了被叫到黑板上解數學題的尷尬時刻,只是這一次的題性命攸關。正心急着,擡眼就看見桌上擺了一盤核桃松仁糕,我終於福至心靈。

    姜小榆,沉下氣來,想想小時候書法大字課上學的,逆鋒起筆,運字要緩,轉折頓筆,提鋒收筆。好極了,我一氣呵成地寫了個大大的“夀”字。這正是當日在來皇城的馬車上,從那糕點上面看到的字。我當時餓了幾天,恨不得用眼睛把壽糕吞下去,那個“夀”字早就刻到dna裏再也忘不掉了,成了我唯一會寫的字。

    雖然遠遠稱不上有筋骨神氣,好歹也橫平豎直,非常符合我“略通文墨”的設定。擱下筆,我把字捧到了大夫人座前,“大夫人,奴婢字拙,您請過目。”

    “倒是不錯!”萬澤湊上前來瞧了一眼,似乎頗有些意外。

    大夫人聲音中的冷意也淡去了幾分,“果然心思靈巧,是個難得的。”說罷便打發了我和青巒下去,不再提換人的事。

    後來我才從青巒口中得知,大宸民風剽悍,咱們汜水屬於例外,而皇城天駿的尚武風氣尤甚,全民崇尚劍術、騎射和格鬥技,相比之下識文斷字反而不那麼重要。而身爲奴籍的人更是沒有機會識字的,除了打小跟着少爺們上學堂的小廝耳濡目染之下有幸喝進一點墨水,其他僕役丫鬟統統都是文盲。而諸如賬房先生、大小管事之類多少需要跟文字打交道的,其身份與奴僕們本就有着本質區別——他們不過在此謀個差事,是自由身。

    是這個時代階級固化的手段之一吧,我暗自思忖。掌控了文化和知識不向下傳播,那爲奴的可不就得祖祖輩輩爲奴,不僅沒有出路,更沒有尋求出路的意志。

    至於我呢?我如今和這個世上千千萬萬個跪在塵埃裏的奴隸沒有兩樣。只是我的心始終在叫囂着,它是多麼不願終日俯首帖耳,它有多想挺直了脊樑看看太陽。

    可如果,當初穿越時沒有變成奴隸、而是成了主子呢?我還會這樣“傲骨錚錚”地妄圖逃出生天嗎?亦或是心安理得地踩着他人的脊背享受下去呢?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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