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節原本沒心思看,這時候四下裏一掃,青綠色瓷器顏色鮮嫩,倒覺出幾分舒暢。
不過還是不如他府裏的好。
沈琛還是太窮了。
碳敬冰敬一概不收,小皇帝那麼信任他,官員任免、款項撥調,樣樣對他言聽計從。
他卻連個生意也不做。
光指着那點俸祿過日子,不窮死纔怪。
魏節回想起剛入朝時,他和沈琛都挺不受人待見,就算有一張能蠱惑衆生的臉也沒用。
他是因爲性子傲,不樂意和那羣整天鑽營取巧的蒼蠅聚在一塊,魏家家底深厚,也沒人敢真的強迫他。
沈琛卻不一樣,他出身寒門,天生有一雙利眼,能看透人心。
本來他應付同僚應付的得心應手,結果不知是哪個蠢貨在背後嚼舌根,句句暗示沈琛表面一套背裏一套,一副菩薩像,私底下卻把他們的醜事上奏天子。
其中一項依據,就是沈琛從不送禮也從不收禮。
那時他們兩人因爲升遷太快,早就招來了不少嫉妒,這言論雖沒頭沒尾,但還是給沈琛造成了不小的麻煩。
如今回想起來,魏節只認同一句話。
沈琛的確一副菩薩像。
身後腳步聲漸近,魏節脫離雜緒,隨手拿下一個茶盞,倒了一杯濃茶。
“喝嗎?”
魏節嘴上詢問,卻已經將茶遞到了沈琛嘴邊。
沈琛垂頭覷了一眼。
魏節臉上微微有些失望,不過轉瞬即逝。
他自己先抿了一小口,確保讓沈琛看到盞邊的水痕,然後長長地、疲憊至極地嘆了一口氣。
“你爲何瞞我聖旨的事?”
魏節盯着茶盞問。
杯子在魏節指間靈巧地轉着,茶香四溢,水面倒映出他有些惘然的臉。
魏節是真真切切的疑惑。
他太倦了,不想再猜。
沈琛抿脣,狠狠閉了一下眼:“我沒想到。”
沒想到,什麼沒想到?
是沒想到要告訴他,還是沒想到先帝會滅魏家滿門?
魏節幾夜的掙扎輾轉,竟然就換來一句沒想到。
“喝水。”
魏節心頭駭浪翻涌,面上卻不動聲色。
他重新遞給沈琛茶盞:“渴着嗓子怎麼說話。”
沈琛居然覺得有幾分道理。
他現在的確口乾舌燥,心裏有團火一直在燒,燒得他腦子發昏。
魏節的異樣沈琛不是沒察覺到,可這一陣頭昏來得太猛烈,他分不出心思了。
魏節遞出的手維持了許久,正琢磨着怎麼讓沈琛喝下去,突然一隻結着細繭的手就橫插過來,奪過了茶盞。
一擡頭,映入眼底的就是沈琛白皙的脖頸。
對面的人灌得太猛,一小杯茶硬是喝出了豪氣干雲的架勢,兩頰立馬暈出紅雲。
魏節若無其事地扭過臉。
沈琛流暢的動作頓了一下:“這茶裏有什麼?”
他來不及用手帕拭脣,皺緊眉,細細打量杯底。
魏節隨意道:“藥。”
沈琛一雙鳳眼硬生生瞪成了圓眼:“你!”
他一把抓住了魏節的衣袖,粉面漲成杜鵑色。
魏節皺眉,想把他的手拿下去。
沈琛語氣不可置信:“下的什麼藥?!”
“麻沸散。”
“你怎麼沒事?!”
魏節兩手一攤:“這東西對我沒用。”
沈琛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
他居然又被魏節給算計了。
喘息了幾下,沈琛漸漸覺得腳底開始打飄,他張嘴想喊人,沒張開就被魏節給堵住了。
“你當我傻?”魏節輕笑。
沈琛眼前已經花了,耳旁嗡嗡一片,不知道是氣的還是藥效發作。
最後一瞬間天地旋轉,沈琛卻沒沾到地板。
魏節將人打橫抱到牀上,糙指腹有一下沒一下地碰着沈琛的臉,目光相隨,似嘲似笑。
“你這人啊,慧而有色,不愛彎彎繞繞,卻最懂彎彎繞繞。”
繞得人心都迷了。
魏節看着沈琛的昭然眉目,一陣恍惚。
怎麼會有人長得這樣俊,俊得他第一次見面,就想將人拐到牀上去。
魏節呼吸沉重,灼熱氣息一下下噴吐在沈琛面上,陷入沉睡中的人沒有知覺,自然也不會反抗。
要是永遠這樣安靜就好了。
魏節握着他的一隻腕,霎那間竟閃過折斷的念頭。
這些年,他眼睜睜地看着沈琛抖落一身寒霜,與他漸行漸遠,終於殊途。
第一次對峙是爲老皇帝的遺詔,最後撕破臉,是爲小皇帝的大權。
兩朝皇帝,磨光了魏節與沈琛所有的舊情。
讓他連一聲沈大人,都得帶着狐狸似的算計喊,在別人眼中才算正常。
沒人知道,他每次叫這一聲沈大人的時候,想的卻是那三品紅袍下的纖細腰肢。
魏節胸腔中悶悶笑了一聲,湊近沈琛的玉面,毫不猶豫地張口,在他脣邊上咬了一下。
甜腥味四溢開來,魏節卻彷彿上了癮,眼神杳昧,又拿舌頭細細舔了一圈。
“沈琛?沈相?沈大人?”
魏節覆在他耳邊,壓低聲音喚了幾聲。
嗓音沉熾,鑽入空氣中彷彿能炸開煙花。
沈琛卻一動不動。
“怎麼會這麼乖。”
魏節抵着身下人的額頭,低聲嘆道。
大半燭光被他的寬肩擋住,微弱光線下兩道身影糾纏,像是對亡命鴛鴦。
魏節貼了許久,直到熱出一身大汗。
他移開頭,拔出沈琛蹀躞上的配刀。
這是把小直刀,金銀絲形成的圖案防鏽又有美感,肉眼可見的鋒利。
魏節讚賞地看着這把刀。
燭火惶惶,魏節割破手指,又撕下沈琛的一塊衣角,探指在上面劃字。
血字漸漸成行,洇染了薄衫。
“景泰十二年六月十七日辰時。”
魏節默唸着時間,寫下最後一字。
要是沈琛醒了看見這封信,不知道會不會氣死。
不過他這人向來喜怒不形於色,就算心裏氣的發顫,嘴裏的話也必定是得體謙潤的。
魏節一面想,一面嘴角竟不自覺地彎了起來。
等意識到這一點,他整個人都有些不好了。
“賤不賤吶。”魏節捫心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