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不欲再起爭端,溫順接過了書,低頭應和道:“是。”
晏妙年給她騰出位置後,便毫無儀態地坐到了一旁的胡牀上,一邊喫着果子,一邊懶洋洋錘着發酸的腿,時不時看向望舒,大大咧咧地上下打量着。
望舒全然不理會她,專心致志抄寫着詩經。
過了不久,她忸怩地開口問道:“你近來過得可好?”
望舒帶了些怨憤,冷笑着說:“託殿下鴻福,一切安好。”
“哦,這可真不是什麼好消息。”
望舒無奈地嘆了口氣,心想,重生之後,自己心境似乎都年輕了一般,總是情不自禁的想要爭一口氣。
她見望舒沒反應,覺着有些稀奇,又繼續派遣道:“戚望舒,本宮渴了,快去給本宮倒杯茶。”
望舒放好筆,站起來冷眼瞥去,隨後不太情願地倒了杯茶,恭恭敬敬端到她跟前,伏低身子,“公主,請用茶。”
她喝了一口,挑刺般說:“茶涼了。”
望舒壓下心中火氣,“我去請宮女再燒一壺。”
轉身想要出門,她卻擺手道道:“罷了罷了,你先去抄書,可要寫快些,若是皇兄怪罪下來,本宮可饒不了你。”
望舒重新回到案臺,提起筆開始謄抄。漏刻中的細沙不斷流逝,思緒卻漸漸飄忽,又漸漸想起了些前世之事。最後纏綿病榻那些時日,倒是聽宮女在窗下說了些閒話,晏妙年最終也沒尋到一個好歸宿,轟轟烈烈鬧了和離,可那又能如何呢,這世間萬事總是出人意料。
佛家中有禪語說:衆生皆苦,萬相本無。生老病死、愛別離、求不得、怨憎會、五陰熾盛。
望舒曾以爲自己是命運眷顧之人,生來便是潑天富貴、無上尊榮。可後來呢,與外室母女分明兩廂怨恨,卻又不得不因緣機會。既求不得周遭人喜愛,也求不得如意郎君。一生追名逐利、紙醉金迷,商海沉浮多年與衆人勾心鬥角,最後匆匆了卻生命。
半晌後,晏妙年的聲音傳來,有些怯懦,若是不仔細些便聽不清了,她道:“那日是本宮說話狠毒了些……”
望舒手中的筆頓了頓,不可置信地擡起頭,任由紙面上暈出一大筆墨。她看向晏妙年,哽咽卻又固執地說:“你道歉。”
晏妙年開口想要說些什麼卻又生生止住了,最後豁出去一般,嬌聲道:“望舒,抱歉,那日是本宮過分了些,你莫要生氣了嘛。”
望舒微偏過頭,緊咬下脣,緩緩閉上了雙眼,一滴清淚從臉龐劃過。上輩子臨死都沒能聽到的話,這輩子便這般輕易說出口了。她撂下筆,“行,你過來,罰抄三遍。”
她癟了癟嘴,“那你不生氣啦?”
望舒有些自嘲地說:“有什麼可生氣的,你說的不都是事實。”沒錯,我就是心腸歹毒、自私、善妒,沒有人喜歡我,所以一個個都不斷棄我而去。
她走過來,抱住望舒,“望舒,你不喜歡戚容音,那本宮日後都不再提起她了,你得不到的金釵珠玉、綾羅綢緞,本宮有的也全給了你。若是所有人都偏心戚容音,本宮也只一心向着你一人。前些日子還夢到,你以後會嫁個如意郎君,他將敬你愛你,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你快提筆抄書,我……我出去走走。”說罷望舒便帶着些狼狽匆匆離開。
來到庭院之中,昂首立於天地之間,微風輕拂髮梢,一片茫然與寂靜。
望舒已經逐漸忘卻兒時之事了,只是後來常常在大人口中提起,那時晏妙年貪玩落水,是望舒生了熊心豹子膽,纔敢將她撈起。皇后仙逝之後,她便喜歡一直、一直黏着望舒,兩人喝茶、發呆,說些閨房趣事、胭脂水粉,也曾談過天論過地、說過些豪言壯語。
望舒放不下這段情誼,卻也難以釋懷。
似乎最爲狼狽的時候,總會遇上晏希白,這會兒他走了過來,嘆氣道:“怎麼,可是妙年欺負你了?”
她搖了搖頭,“只是看見葉落花殘,有些傷感罷了。殿下這是要往何處去?”
“去崇文館藏書閣,尋幾本書。”
望舒站了起來,怯生生地說:“我可以隨殿下一同前往嗎?”
晏希白微微頷首,道:“那是自然。”
望舒跟上他了的步伐,有些不解地問:“殿下想要尋書,派遣下人去拿便是了,何必親自辛苦走一趟?”
“本宮常常覺得,尋書的過程其實便是一種莫大的享受,藏書閣總是清靜安寧的,無人打擾,明明身處紅塵囂世,卻又好似一頭扎進進了雲霧之中,飄飄然如入仙宮。”
望舒不懂,“我未曾去過藏書閣,我母親出身商賈世家,向來是不愛看見這些書啊紙啊的,我家中也皆是武將,只有父親一個文臣,他手下是藏了些書,可卻從不讓女兒踏足書房。我平日裏更是鮮少出門,都是讓婢女到市集上,看到什麼新鮮書買回來便是了。”
晏希白淺笑道:“那自然是不同的,藏書閣匯盡天下典籍,承載着浩瀚歷史與先人智慧,今日本宮便隨戚娘子前去一探究竟。”
說罷他又繼續解釋:“這藏書之處又有皇家藏書、官府藏書與私人藏書之分。皇家藏書多位於三館之內,弘文館隸屬門下省,掌校理典籍、教授生徒之事,而集賢院與史館皆屬中書省,掌刊輯圖書與修撰國史。”
“官府藏書呢,則在祕書省,下又設有著作局與太史局,負責經籍圖書,修撰碑誌、祝文以及觀察天文、稽定歷數等事。”[1]
“崇文館則是東宮藏書之處。”
望舒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又復問道:“娘子平日裏愛看些什麼書?”
望舒聽到這個便有些頭大,“我最討厭那些女誡、女訓,烈女傳什麼的了。倒是喜歡看一些異志奇聞,還有民間話本,以前大父在家中時,也喜歡教我讀一些兵書陣法,那個倒是有趣,只可惜我未曾習武,不能像堂姊一般橫刀跨馬,氣壯山河。”
晏希白垂下眼眸,有些失落地說:“戚娘子從小便與楚家郎君定下了婚約,他是將才,必然是要征戰沙場、戎馬一生的,多讀些兵書也是好事。不像孤,身子弱,便是騎馬也費勁。”
望舒笑了笑,道:“殿下好生休養,調理好身子便能騎馬射箭了。我與楚凌雲這事兒也說不準呢,要是哪天他從邊塞帶回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我倒是寧可不嫁。”
二人說笑着走進閣樓之中,便有典書匆匆走了過來,行禮後問道:“殿下需尋何書,下官這便給您取來。”
晏希白道:“不久前秦州一帶連震不止,山崩泉涌、房屋塌竭,死傷不計其數。可消息傳來京都之時已經於事無補了。典書可知有何書籍記載了地震之事,只管告訴本宮藏於何處便是。”
典書道:“歷朝史書皆有相關記載,但卻並無一書統一收錄諸事。地方縣誌中有更詳盡記錄,但崇文館內似乎未曾收藏。”
晏希白道:“那後漢書中張衡列傳在何處,還有張衡集,本宮親自去尋。”
典書翻閱名錄,隨後道:“乙部正史十七,丁部散文集三十六。”
晏希白微微頷首,便帶着望舒往乙部走,只見室內圖書浩如煙海,一衆鈿青牙軸的書卷讓人眼花繚亂。
望舒走近,仔細一瞧便看見了,踮腳拿下後交給晏希白,他尋一處坐下後便專心致志地翻閱起來,道:“戚娘子大可隨處看看。”
望舒點了點頭,內心卻思緒翻涌。地方百姓苦於天災人禍,京中卻依舊處處笙歌燕舞、其樂融融。若是她早一些憶起秦州地震之事,哪怕不記得具體時日,是不是,也可以救救他們。若是下一次輪到京城地動山搖,她又該如何自保,如何保護自己所在意之人。
人類之於蒼天大地,又實在太過渺小了。
她木訥地問:“太子殿下,地動儀真的有用嗎,這世上還有何物能夠預測地震?”
晏希白見她有些惶惶不安,安慰着笑道:“有用的,若是皇城之內能儘早收到地動消息,便能加快人馬前往救援了。雖然無法保證不死傷一人,但卻能儘快讓當地百姓過上正常生活。”
望舒道:“我曾聽府上侍女議論,她們老家地震之前,便會有動物四處逃竄,井水也會泛着一股怪味。”
他點頭道:“本宮隨後便派人前往地方州縣採風,將這些異象和各地震動次數、時長、強烈記錄好,編撰成書,以便將來早有預防。”
望舒心中有些悲涼,但還是帶着一絲期冀,道:“希望有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