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皮膚雪白,額頭上卻流下一道又一道的血痕,紅白交織,看上去極爲可怖。
意識消散之前,大小姐那雙漆黑的眼眸依然緊緊盯着李妮妮,從裏面流露出的恨意和鋪天蓋地的壓迫感,簡直讓李妮妮心驚肉跳。
她下意識想砸第三下,好險控制住了自己的手。
——她真的沒有想殺死大小姐,但現在的情況好像成了一個死局。
如果大小姐醒來,她一定會被抓回去,絕對跑不掉。
但如果大小姐真的就此死去,整個遊戲就亂套了,因爲她還沒有找到脫離遊戲的辦法,這樣事情也很不妙。
在通關之前,女主角死掉的話,剩餘的玩家會怎麼樣呢?
沒人能知道,她不能冒這個險。
最後李妮妮決定,讓大小姐像薛定諤的貓一樣,半死半活。
但就在她站起來,想將大小姐漂亮的屍體……不對,漂亮的身體拖到一旁樹叢中時,不知哪裏吹來的風,晃動了屋檐下的鈴鐺。
李妮妮聽到了鈴鐺的聲音。
下一秒,她的聽覺忽然擴大到不可思議——她聽到血液在她身體裏飛快地流動,她的心跳聲大到有些不妙,撲通,撲通,撲通……一直震到她的耳膜都有一點發痛。
天空中赤白的太陽,照得她眼前一陣陣發暈,李妮妮一下沒站穩,跪倒在大小姐身邊。
然後她看到了一束光。
同一時刻,時空靜止。
無數的風鈴像是瘋了一樣在風中嘩啦嘩啦搖晃,無數的宇宙像是書頁一樣在風中嘩啦嘩啦翻過。
那陣光從世界和世界的罅隙中涌動出來,而她自身卻如同被巨大的龍捲風裹挾,漂浮到半空,又忽然沉進一個沒有聲音的空間——那是絕對的寂靜的空間,就像是她的耳膜忽然被灌進了水,又像是這個空間忽然失去了空氣,以至聲音失去了傳播的載體,所有物種都必須開始比劃着說話。
一切陷入以太,一切陷入黑洞。
而在這片讓人心慌的真空中,一個畫面從大小姐身後顯現。
那是一扇門。
李妮妮似乎依附在某個人的視角上,看到了身側巨大的、從西邊落下的太陽。
然後一隻手出現在她的視野裏,往空氣中一抓,空氣中就出現了這扇門。
李妮妮看到自己依附視角的那個人,毫不猶豫地朝門裏走去。
場景裏出現了一個她熟悉的回字形大廳——
那是800米高的摩天大樓上,她曾在這裏倏然睜眼,對一個神明的眼眸。
但這一次,被她依附視角的對象卻極爲熟稔地走了進去,一個金色頭髮的男人率先走過來,說了幾句話後,露出懊惱的神情,隨後是一個穿白大褂的女人端來了一盆水,恭敬地請他清洗雙手。
李妮妮看到巨大的佛像聳立在窗外,是還沒有坍塌的模樣。
她一路跟隨着這個視角的主人,看見他搭上一架略顯老舊電梯,電梯隆隆下行,他們來到一條純白的長廊。
長廊兩側遍佈着太空艙一樣的艙門,每個艙門口都掛着金色的銘牌,李妮妮只來得及看到銘牌上寫的“”字樣,畫面就一閃而過。
她聽不見聲音,只看到那三個人又說了什麼,像是發生了爭執——準確來說,是金髮男人和白大褂女人之間發生了爭執。
她依附的這個視角,看起來應該是他們的主人或者上司之類的身份,因爲每當金髮男人和白大褂女人轉過頭來,正面望着“她”時,他們臉上都會不自覺地流露出恭敬和畏懼的神色。
李妮妮甚至看到那個白大褂女人在細微地發抖。
就在這時,太空艙門裏,一個穿着病號服的男人衝到了門口,將臉貼在了圓形玻璃窗上,雙手不停地拍打牆壁,張開嘴無聲地咆哮着,五官都被擠得變了形。
李妮妮莫名覺得這個人有點眼熟。
她一定在哪裏見過,只是一下子想不起。
但這個男人身上穿的病號服,李妮妮卻馬上想了起來。
她是見過類似病號服的。
那依然是在她的潛意識夢境裏,她曾躺在方纔走過的回字形大廳,手腳被束縛帶鎖住,掙扎間她側過頭,就看見穿着白色病號服的屍體,在牆角密密麻麻地堆疊,幾乎堆得像小山一樣高,讓人想起二戰時的猶太集中營。
所以她跳機之前,潛意識裏出現的那些屍體,都是這裏的……病人?
這個回字形大廳,究竟是醫院,還是什麼……違法變態人體實驗室?
,又到底是什麼意思?
就在這時,耳邊的風鈴聲又一陣陣響起。
這聲音好像已經在時間和空間的洪流中被撕裂過一遍,失真,甚至變調,還帶着電流的雜音。
李妮妮眼前的畫面上也出現了一些雪花點,像一臺信號不好的電視機,李妮妮甚至下意識想用手去拍一拍——她記憶裏,這種老式電視機如果出了問題,那就要拍一拍,只要拍一拍就會好。
她無意識地揪住大小姐的長髮,也不清楚自己用了多大的力道,只記得她像拍電視機一樣,將他的頭一下一下撞到一邊的岩石上。
他可能掙扎了,也可能沒有。
只有血順着岩石流下來。
李妮妮眼前的畫面再度清晰起來。
她在滿鼻的血腥氣中,看到視角再度向前推進。
領着她視角的那個人穿過了純白長廊,又走過了一架吊橋,最後在一扇窗邊停下了腳步。
李妮妮隨着他的視角,朝下望去。
——這大概是她來到達摩末羅之後,見過的最匪夷所思的畫面。
她看到了褚西嶺。
他坐在一個和方纔充滿現代科技感的吊橋格格不入的普通格子間辦公室內,正收拾着手上的文件,端起喝到一半的咖啡,想要離開。
下一秒。
他像是感覺到了什麼,驀地擡起頭,直直朝她望來。
!!!
與褚西嶺對視的那一瞬間,李妮妮只覺得一股心悸瞬間傳遍全身,她心跳猛地加快,大喘氣着恢復了意識。
她依然坐在達摩末羅夏日微醺的庭院裏。
方纔那一切,就像是她忽然走錯了頻道,或是忽然進入了他人的思維夢境。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爲什麼會看見褚西嶺的臉?又爲什麼會再次看見那個回字形大殿?
明明在一開始的視角里,天空還出現了從西邊下沉的太陽——那是確定達摩末羅大陸無疑。
也就是說,她在方纔瞬間,視野穿越了時空壁壘,看到了時空壁壘另一頭的人?
李妮妮手裏不知拎着什麼東西,也沒在意,昏昏沉沉地從地上爬起來。
爲了真正騙過大小姐,她的腳踝是真的扭傷了,只是沒有扭到骨頭,表面看起來遠比實際可怕而已。
李妮妮緩和了一下疼痛,剛想離開,忽然又想到了什麼,脖子宛若一臺年久報廢的機器人,咔噠咔噠地轉動,慢慢朝一邊看去。
!!!!!
李妮妮倒吸一口冷氣。
她手指顫抖地抓着一縷烏黑半長的頭髮,頭髮下連着一個斑斑駁駁的……頭顱,半邊腦殼已經被她砸得凹陷進去,一些灰色的腦漿順着她的手肘,正滴滴答答地滴落在青草上。
而另一側的岩石側面,也滿是迸濺的腦漿和血跡,毫無疑問是第一案發現場。
她到底對大小姐……做了什麼?
李妮妮鬆開手,衝到一邊,吐了起來。
戰亂年代的死亡猶如殺雞殺狗,她殺過那麼多人,親手殺的也不在少數。腦漿迸裂算什麼,戰場上被腸子扭住脖子勒死的都有,死人她看得太多了。
她從未覺得“死”是很嚴重的一件事。
當然現在也不覺得。
在她的邏輯裏,世界上是沒有死亡的。人死了以後身體會化成元素週期表,重新進入泥土,泥土長出植物,植物又進入循環,最終藉着食物鏈,那些沉進泥土的鉀鈣鈉鎂,又組成了一個新的人。
死亡只是循環而已。
只要不轟擊粉碎粒子,地球上的元素就不會減少,死亡就不曾真正降臨。
但這一刻,她心中卻生起了一分茫然。
肚子裏也有種空空如也,三天沒有喫飽的感覺。
死亡是……肚子空空的感覺嗎?
明明她是喫過晚飯再回來的。
明明大家都是元素週期表組成的零件,都是六十萬億個細胞匯成的造物,都是兩隻眼睛一張嘴巴,大小姐對她而言……到底是有哪裏不一樣,爲什麼會讓她產生這種胃裏好像什麼都沒有的錯覺?
李妮妮好不容易止住大腦中的暈眩感,剛擡起頭來,又再度對上大小姐微微抿着的、蒼白的脣。
他閉着眼睛,斜倚在青石上,長髮柔順地垂在肩頭,睫毛長得不可思議。
不去看頭部的創口,他依然美豔、華麗、不可方物,像是仙人墮入凡塵。
“……”
李妮妮又衝到灌木叢邊,再次吐起來。
這一波吐完以後,她覺得好多了。
主要是胃裏也實在沒什麼東西可吐了。
她蹙着眉,蹲在地上擺弄了一下大小姐的手腳,似乎想要知道他和普通人不一樣的地方在哪裏。
大小姐像是溫順沉睡的大洋娃娃,隨她動來動去。
最後李妮妮擺弄累了,站起來,像是終於對這個漂亮的大洋娃娃失去了興趣,沒再看他一眼,擡腳困惑又緊張地離開了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