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一直喝到破曉,沈歸舟將每一種酒都嚐了一遍,才心滿意足地放下杯子。
喝了那麼多,沈歸舟還是很清醒,看着沒有絲毫醉意。
起身時,她叮囑陳穆愉付賬,她沒帶銀子。
聽到這囑咐,陳穆愉懷疑她醉了。
還沒來得及求證,她先朝外走去,步伐和平時無異。
一直到走出酒樓,陳穆愉也沒看出什麼不對來。
看來是他想多了。
她這個酒量還真是一次比一次好。
黎明前的天是最黑的,這地方大多又都是想隱藏行蹤的人,沈歸舟帶着帷帽,他們走在街上也不怕人認出來。
陳穆愉牽過她的手,隨着她的步伐朝來時的方向走去。
走出暗街,喧鬧聲越來越小。走到一半時,街道兩旁陸續多了開門和灑掃街道的聲音,陳穆愉沒做猶豫,帶着她抄了條近道。
那是條小巷子,白日裏也鮮少走人,只有一戶人家靠這邊開了扇側門。
如此,他們更不怕碰上熟人了。陳穆愉見熬了一晚的沈歸舟,精神還不錯,走路就更不急了。
倆人慢慢地往回走,不說話也有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陳穆愉這想法還未落地,沈歸舟突然停了下來。
陳穆愉側過視線,“怎麼了?”
沈歸舟瞅着他原地站了一會,然後掃了一眼四周,看到了剛路過的側門。
她音調正常,“走不動了。”
她掙脫陳穆愉的手,走到人家門前臺階上坐了下來,還用手撐着下巴,來減輕頭的重量。
陳穆愉看着她一系列流暢的動作,好像有點明白了。
他跟過去,“醉了?”
沈歸舟擡頭,回得很順暢,“你才醉了。”
陳穆愉睫毛煽動了一下,那就是真的醉了。
他朝她伸出去,“我抱你回去。”
沈歸舟邏輯還很清楚,嗤之以鼻,“我又不是三歲小孩。”
陳穆愉耐心地改變方案,溫聲同她商量,“那我揹你?”
沈歸舟很有原則,看他的眼神帶上了點不需要的不屑。
她就想在這兒坐着。
陳穆愉哭笑不得,她還真的是每次都醉得格外清醒。
沈歸舟往旁邊挪了挪,陳穆愉微愣,她這是請他一起坐?
他看了一下她身後的環境,實在是做不出這樣的事來。
倒不是覺得有失身份,他是擔心待會有人開門,他倆坐這兒將人給嚇着。
他單膝微屈,蹲在她面前哄她,“沒多遠了,我們回去再休息?”
沈歸舟看向他,眼神清明,“你不是說聊天,聊什麼?”
陳穆愉差點沒跟上她這詭異的思維轉換。
“現在?”
“嗯。”
陳穆愉看了一眼周圍環境。
沈歸舟見他不說話,反問他,“你很忙?”
那倒沒有。
就是這個環境,這個時間,是不是不太適合聊天。
陳穆愉牽過她另一隻手,“要不,我們回去再聊?”
沈歸舟沒抽手,不說話。
他耐心同她解釋,“這是別人家門口,我們坐這,不合適。”
沈歸舟側耳傾聽,“門後沒人。”
陳穆愉:“……那你想聊什麼?”
沈歸舟擡起眼皮,“不是你要聊天?”
“……”陳穆愉差點被她噎住,妥協道:“是,是我要聊天。”
他低頭仔細思考了一會,想到了話題,“你什麼時候學會喝酒的?”
這好像有點久了。
沈歸舟走心地回憶了一番,有了印象,“七歲。”
說完她又不確定了,“六歲?七歲?”
具體時間怎麼想不起來了。
陳穆愉錯愕,六七歲,誰帶這麼小的孩子喝酒。
“你偷喝的?”
偷是個什麼說法,她怎麼可能是那種沒有原則的人。
沈歸舟嗤道:“我師父帶我喝的。”
“你師父?”
“嗯。”就是那臭老頭,“他還帶我去酒樓,歌舞坊,賭坊。”
沈歸舟眼睛轉了一圈,確定周圍沒人後,小聲告訴他,“我第一次去妓院,也是他帶我去的。”
這是一個什麼神仙師父!
“……那時你多大?”
這個沈歸舟就記得清楚了,“八歲。”
陳穆愉嘴脣微動,沒說出話來。
沈歸舟自己沒覺得有什麼,還湊過來主動告訴他,“偷偷告訴你,郭子林第一次去妓院也是老頭子帶他去的。”
陳穆愉這回是真說不出話了。
沈歸舟沒注意他的表情,回想着過往,繼續和他透露,“他說,這是給他做徒弟的獨家待遇。”
陳穆愉暗自消化了一下,這放眼天下,怕是真的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的師父了。
他斟酌了許久,纔想到合適的迴應語,“你師父,對門下弟子還真得是關愛備至。”
呵呵!
沈歸舟翻了個白眼,“他第一次帶我去妓院,我付的銀子。”
這……反轉,陳穆愉着實沒想到。
“那郭子林第一次去?”
沈歸舟嘴角扯出假笑,“自從他收了徒弟,他去妓院就再也沒有花過自己一個銅板。”
“……”
這師父還真的是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
陳穆愉一時不知要不要先安慰她兩句。
要是有個這樣的師父,出個這樣的她,其實好像也很正常。
不,應該說是超出預期了。
沈歸舟擡頭,發現已經看不到月亮了。
“他的一生,最愛酒和美人。”沈歸舟瞧着天邊的魚肚白沉思,“也不知這個時候,他是在喝酒,還是在看美人撫琴?”
沈歸舟小小皺了一下眉,“或者,端着酒在看美人撫琴?”
過了一息,她自己又小聲嘀咕,“就是不知道地府的美人長的到底好不好看。”
要不,下次讓郭子林按他的喜好給他畫兩個燒過去。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但陳穆愉還是全部聽清楚了。
她這一句話,讓他不知該表達何種情緒。
說完這句,她盯着天邊發起呆來。
陳穆愉輕輕地摩挲着她的手背,像是無聲地安撫。
還沒想到該說些什麼,巷子口有了車輪碾壓青石板的聲音,聽着正在向這邊靠近。
沈歸舟也聽見了,下意識低下視線朝巷口看去。
沒一會兒,一位穿着樸素的老人家推着放着菜的獨輪車出現在他們的視野裏。
老人家隨着年紀增長,看遠方的東西比看近處的東西看得更清楚些。
走了一段,一擡頭,和他們來了個對視。
老人家以爲自己看花了眼,用搭在脖頸上的帕子擦了一下眼睛,發現兩人還在。
老人有點焦慮,這麼早就出來等菜了,難不成他今日來晚了?
他擡眼看了眼天色,又掃了眼周圍,重新看向兩人,腳步快了不少。
隨着獨輪車越靠越近,小巷的氣氛越來越奇怪。
沈歸舟用眼神詢問陳穆愉,你有沒有覺得他看我們的眼神有點奇怪?
陳穆愉深有同感,用眼神回問,走嗎?
沈歸舟不認同,她爲什麼要走,她又沒做什麼虧心事。
沈歸舟堅定地坐在原地,打算等老人走了,再繼續聊。
陳穆愉無奈,只能陪坐着。
細想一下,覺得她的想法也沒問題。
他們又不是私會,是正大光明地待在這兒。現在走,反而看着像心虛。
老人見他們就坐在門口,愈發慌張,生怕得罪東家,丟了生意,一口氣將獨輪車推到了他們面前。
想要道歉,可剛纔跑太急了,氣沒喘上來。
坐在門口等他過去的兩人看着獨輪車微怔,互望了一眼,會意過來了。
他們擋道了。
陳穆愉先站起來,將手伸向沈歸舟。
之前陳穆愉怎麼也哄不走的沈歸舟將手搭了上去,藉着他的力量從容地站了起來。
陳穆愉牽着她離開時,還禮貌地和老人家道了句抱歉。
老人家終於將氣給喘勻了,又被他這句抱歉弄糊塗了。
不是來等菜的?
陳穆愉牽着沈歸舟走了兩長左右,細心詢問:“走得動嗎?”
他不問還好,他一問,頭重腳輕的沈歸舟,就覺得腳下有點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