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漆黑,太子所席坐的竹林周圍擺滿了蠟燭,而顧休休身邊毫無照明之物,只有銀綢似的月光淡淡灑在她的鴉發上,玉指間,於琴絃上盈動着潤澤的碎光。

    他半邊側顏,藏在昏暗的光線中,深眸對上她的淺瞳,竹影在晚風中輕輕抖動,席捲着一絲絲微涼,拂面而過。

    太子似乎在笑,脣邊懶散地勾起一抹淺淺的弧度,墨發流墜在狐裘柔軟的絨毛上。

    他生了一雙涼薄的眸,偏又總是含着淡淡的笑意,笑得溫柔,恍若情人繾綣。她看着看着,恍神間,指尖一挑,竟是彈錯了個琴音。

    這琴音錯得太過明顯,連顧佳茴這個琴藝不佳的人都聽出來了,她忍不住慌亂道:“姐姐,你怎麼彈錯了……”

    “閉嘴。”顧休休別開頭,垂下眸,並沒有彈錯音便慌張失措,神色淡然,將《鳳求凰》繼續彈了下去。

    只是心裏仍是忐忑,猜不透太子方纔看她的眼神是什麼意思——難不成將她認出來了?

    不該如此。這天色漆黑瀾瀾,遠遠望過來,只能瞧見一個女子輪廓的黑影,而她與顧佳茴身形相似,太子怎麼可能認出她來?

    這樣想着,顧休休稍微安心了些。

    她加快了指尖的勾挑,琴聲越發明快,彷彿在訴說與君別過後的思念,似是歡快,又似是哀愁,如滔滔不絕的江水涌入心懷。

    那彈錯的琴音,不覺突兀,更像是錦上添花——勾勒出女子不能得償所願,與愛人長相廝守,只能將愛意藏在心底,卻又在與心愛的郎君相見時,忍不住流瀉出的思念與寂寞之苦。

    竹林裏的名士都聽得陶醉,那琴音卻終是落了幕,尾指一勾,只餘下綿綿不絕的嘆息。

    “這求愛的女郎膽大心細,琴技不凡,竟是與謝七郎伯仲之間,真是個妙人!”

    “錯彈之音,亦能融會貫通,彷彿此曲本該如此,可謂是千古一絕啊!”

    “到底是哪家的郎君如此有福氣,竟得此女郎青睞?”

    “此聲應是天上有,厚顏請女郎出來,讓我等凡夫俗子一睹風華……”

    似是讚歎,又有些打趣兒的話遠遠傳來,顧休休雖聽不真切,卻也知今日的事已是成了一半。

    她站起身來,讓顧佳茴趁黑抱起了琴,率先走出竹林,而自己則走在顧佳茴身後,中間隔了段距離,儘可能降低存在感——她打扮如此隨性,便是爲了給顧佳茴留出表現的餘地。

    名士不喜束縛,不喜媚俗,顧佳茴長相秀麗,穿着素淨的衣裙,便如同寒霜過後傲立枝頭的梅苞,定是可以引得衆人矚目。

    兩姐妹一先一後出現在衆人的視線中,名士們看到顧佳茴抱着琴施施而來,頓時眼前一亮。

    這女郎瞧着羸弱纖纖,又挺直了腰脊,面上似帶着些羞怯,卻並不唯唯諾諾,眼睛不時瞥向正在與謝七郎對飲的四皇子。

    名士推崇清瘦膚白的審美,而顧佳茴今日的打扮,直戳在他們的喜好上。她又受了顧休休的囑咐,即便一路上緊張到不敢呼吸,仍是挺胸擡頭,做出一幅傲骨清高的模樣。

    聽着時不時傳來的讚揚,顧佳茴越發挺直了腰板——她從未見過如此多的洛陽名士,而這些受天下人尊崇的名士們,都將目光集聚在她身上,神色灼灼讚美着她。

    她的內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感激顧休休之餘,又油然生出一種空虛與嫉妒感。同爲顧家女郎,她與母親流離失所,漂無定居,仰着父親的鼻息在窮苦軍營裏過着膽戰心驚的日子。

    而顧休休從小在永安侯府裏被衆星捧月長大,嬌生慣養,十指不沾陽春水,自然能閒出時間去學這風花雪月的琴棋書畫,做個人人頌讚的雅人才女。

    好不容易有一串琉璃火珠,能將她拯救於水火之外,四皇子還認錯了人。到頭來,好處都是顧休休得了,她卻只是個擡不上門面的庶女,還要被老夫人罵一句朽木不可雕也。

    到底誰纔是朽木?

    倘若她一出生便是富貴身,倘若她有父兄母親相護,又怎麼卑賤如泥,隨意受人辱之。

    顧佳茴越想越不平,就在這時,有人認出了她來,驚呼道:“竟是那日在采葛坊與四皇子糾纏的顧家女郎——”

    雖然顧休休早就提醒她會有人認出她,可感受到四皇子聞聲投來的視線,她着實還是慌亂了起來。腳下一軟,身子便不受控制向前栽去。

    就在顧佳茴以爲自己會摔個狗喫屎時,一隻纖細的手臂穩穩扶住了她失去平衡的身子,她怔愣着,聽到顧休休用着極輕的嗓音道:“怕什麼?繼續往前走。”

    明明聲音不大,卻帶有一種讓人信服的能力。顧佳茴只得勉強站穩了腳,燒紅了臉,硬着頭皮向前走去。

    走着走着,她突然發覺方纔讚美她的人都噤聲了,咬了咬牙,鼓起勇氣向名士人羣中看去,這才發現名士們的眼珠子都快落下來了——他們盯着顧休休一瞬不瞬地看着。

    顧佳茴循着衆人的視線朝顧休休看去,只見顧休休半側着頭,鬢間垂落絲絲縷縷順滑的烏髮,墜在雪白的頸窩前,睫羽濃密,雙雙黛眉精緻若畫。

    美人如玉石,纖纖玉手,灼灼其華,潔白而無暇。她肌膚竟是似玉般光澤瑩潤,薄脣點絳色,在竹林中異常惹人注目——明明穿着最簡單普通的寬袖衣袍,卻有一種灑脫慵懶的仙人之姿。

    顧佳茴不自知地咬緊下脣,似是憤怒,又很是無力。今日竹宴的主人公該是她纔對,怎麼顧休休無需說一句,只要往她身旁一站,就能將她比了下去?

    那些灼灼的目光本該屬於她纔對!

    她心中越發妒恨,無奈此時還用得上顧休休,只得忍氣吞聲,將那妒火生生憋了回去。

    兩人走到了竹林之前,一道朗聲笑意將看得癡迷的名士們喚回了神:“是誰在彈奏?又是爲誰而彈?”

    說話的人是謝懷安,他穿着寬袍大袖,衣襟半敞,鬆垮着露出若隱若現的胸膛,俊美的臉上含着笑。

    他手裏拿着青玉酒壺,坐姿隨意卻又顯得十分優雅,好整以暇地看着顧休休。

    顧佳茴鼓起勇氣,抱着琴上前,按照顧休休教的話,一字一句地複述起來:“琴音乃小女所奏,爲得是……”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明亮着雙眸看向了四皇子,看了一眼,便又飛快地低下頭去。

    有名士拍起大腿,哈哈一笑:“這小姑子竟是爲四皇子而來,想來那日采葛坊的傳聞是真的咯?”

    名士說話向來是以簡馭繁,直言不諱,這話問得刺耳,令四皇子臉色瞬間燥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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