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廷尉和管教嬤嬤進了雅間沒多久,便陸續有伶人被請上了三樓。

    大多是些才貌雙全的美人,而虞歌的新主子也在其中之一。她跟着進了雅間,還未站定,便感覺到正位上投來一道極其灼人的目光。

    不用擡頭,也知道那目光出自何人。

    虞歌還是尋着視線看了過去,四目相對,時間似乎靜止了一瞬,接着,那或是打量,或是審視的目光很快就移開了。

    管教嬤嬤臉上帶笑:“廷尉大人,咱們樂坊裏生得美貌,又彈得一手好琴的伶人都在此處了。”

    “她們在樂坊,很有名?”

    冷而淡的嗓音像是撥動的琴絃,在指下流瀉出的美妙琴樂,頗有高山流水的雅士之風。

    管教嬤嬤露出一口牙,神色頗爲驕傲:“那是自然了!這些都是樂坊的頭牌伶人,不說是在樂坊裏有名,在洛陽城裏亦是搶手的。既是廷尉大人開口要人,老奴怎敢用些腌臢的貨色糊弄大人?”

    劉廷尉指尖擺弄着桌上的茶具,睫毛垂下,似是無意道:“那個黑丫頭,會彈琴嗎?”

    “黑丫頭?”管教嬤嬤愣了一下,擡起頭來,在屋子裏尋覓了一會兒,才確定下來,劉廷尉說的是虞歌。

    整個樂坊裏,不管是伶人還是使喚的丫鬟,皮膚皆白皙柔嫩,只有虞歌的皮膚黑黢黢的,偏偏長得又不算醜,就是在美女如雲的樂坊裏看起來不怎麼起眼。

    “大人是說翠雲?”管教嬤嬤將虞歌從人羣裏拎了出來,頗爲嫌棄:“這丫鬟也不會彈琴,也不會唱曲兒,空有一身蠻力,只能做些打雜的粗活。”

    當劉廷尉聽到她的藝名時,眼皮子抽了一下。

    意識到這是個接近元容的好機會,虞歌搶在他改變主意之前,道:“彈琴和唱曲兒,我都可以學。”

    他沒有看她,語氣仍是平淡:“多久能學會?”

    “一天……”虞歌察覺出他是個雷厲風行的人,想必不願在此事上耽擱太久,猶豫了一下,改口道:“半個時辰也行。”

    此言一出,屋子裏的伶人們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是不加掩飾的鄙夷和嘲諷——她們苦練琴技和唱功,每日吊嗓子,潤喉嚨,學個三五年纔敢出來獻藝。

    她一個平平無奇的蠢笨丫鬟,竟然敢在劉廷尉面前誇下海口……半個時辰就能學會彈琴和唱曲兒,真不怕說大話閃了舌頭。

    不等管教嬤嬤出來教訓虞歌,劉廷尉已是應下:“好,給你半個時辰。”

    他放下茶盞,身子微微向後傾着,雙手撐在絲綢軟墊上,乜了她一眼,讓人取來了計時用的沙漏。

    等沙子漏完,便是半個時辰了。

    這沙漏是詔獄裏常用之物,一般是用來審犯人,受酷刑時纔會用到。半透明的沙漏邊沿上有些發紅,不知是不是犯人受刑濺上去的血。

    管教嬤嬤看到那沙漏就犯怵,若不是劉廷尉在這裏看着,她恨不得給虞歌兩巴掌。

    可說出口的話,便如潑出去的水。

    此時再怎麼反悔也來不及了,管教嬤嬤讓人取來了琴和曲譜,又請了樂坊裏琴技最好的伶人,現場教起了虞歌。

    虞歌已是有二十多年沒碰過琴,沒唱過曲兒了,但當指尖觸碰到琴絃的那一刻,思緒彷彿一下被拉回了那一年凜冬。

    虞鴿教她唱歌,教她彈曲兒,指尖落在琴絃上,很自然地便發出了一串流暢的琴音。

    儘管動作略顯生澀,還是驚住了在場的衆人。

    伶人又教她唱曲兒,她一邊撫琴,一邊學着唱譜上的詞,聲音如珠落盤,一字一句,宛轉悠揚。

    沒等到沙漏漏完,劉廷尉已是站起身來,寬大的衣袂在微微擺動着,他的視線停留在她垂下輕顫的睫羽上。

    “走。”

    只吐出一個字,他便越過失神發怔的伶人和管教嬤嬤,扯着虞歌的手臂,將她帶出了樂坊。

    “我們去哪裏?”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虞歌的聲線中不免帶上幾分期待。

    劉廷尉頓住腳步,側眸看了她一眼:“詔獄。”

    她嗓音淡了下來,輕輕‘哦’了一聲,跟着他停在了樂坊外的高大駿馬之前。

    馬一看就是名貴的品種,雪白的鬃毛像是絲綢一樣柔順發亮,馬蹄微微曲着點在地上,似乎是在等主人上鞍。

    他上馬的動作又利索又瀟灑,而虞歌在北宮陪伴皇后之時,皇后也有教過她如何騎馬,沒等到他伸手拉她,她便識趣地跟了上去,一屁股坐在了他身後的馬鞍上。

    劉廷尉剛要伸出去的手頓在空中,轉過頭瞥了她一眼:“你叫什麼?”

    她毫不猶豫說出了自己的藝名:“翠雲。”

    “不是這個。”他不動聲色將身子往前移了移,在馬背上與她拉開距離:“我是問你在苗疆的名字。”

    “虞歌。”

    劉廷尉扯住繮繩,輕輕一拉,白色的駿馬便敞開四蹄,向前奔去。

    微寒的疾風從耳邊掠過,夕陽揮灑在少年烏黑的鬢髮上,金燦燦的柔光籠罩在他的玄色綢袍上。

    虞歌呼吸到一絲冰涼又肆意的空氣。

    他低低的嗓音混着風吹來:“要是怕……抓住馬鞍。”

    怕?世上已經沒什麼能讓她害怕的事情了。

    虞歌笑了一聲,將腦袋抵上了他挺拔的背,在輕輕貼住的那一瞬,他的脊背倏忽繃緊,拉住繮繩的指尖微攥。

    他的身體很熱,蘭草的味道很好聞,絲綢製成的黑袍柔軟絲滑,她短暫地倚靠了一下,便又很快離開。

    直到馬蹄停在詔獄門口,劉廷尉都沒再跟她說過一句話。

    侍從牽走了白馬,他站定後,甩了甩袖,察覺到她在盯着詔獄的牌匾看,低聲道:“我找你是爲了幫個忙,洛陽城裏出現了一個採花賊……”

    他邊走,邊繼續道:“採花賊專挑名門貴女下手,已是有兩位女郎遭了毒手。此人甚是囂張,放言下次會在青山竹苑上動手。”

    青山竹苑是簪纓世貴的郎君,和出身名門貴族的女郎們每三月一次的踏青宴。

    原本元容昏迷不醒,城中便謠言四起。

    劉廷尉不顧家族阻攔,跑前跑後爲元容穩定朝臣動盪的心。

    此事大抵是引起了四皇子一黨的不滿,便搞出了一遭採花賊的事情,其中被採的女郎裏就有劉家一位庶女,以此警告劉廷尉不要再插手。

    青山竹苑的踏青宴就在明日,劉廷尉掌詔獄與刑法審判,乃是北魏主管司法的最高官吏。此事本該由太守接手處理,但那採花賊動了劉家的女郎,他便不能坐視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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