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的那天，這個城市下了初雪。雪花幼細，紛紛揚揚，溫柔在空中飛舞。我想起曾經也是一個一個的初雪天，我賴在沈棲遲別院的書房裏，捧着一杯熱奶茶，看窗外雪花落下，那時候他就在一旁靜靜看書，沉靜又專注。沈棲遲的書房精緻極好，正對着別院的荷花池，可以看到亭臺和連廊，當落雪的季節，更是美得遺世獨立，一如這院落的主人。我不知道那時候他究竟喜不喜歡我的陪伴，可他從來不抗拒我去他書房賞雪，有時還會讓人給我準備好茶點。
在機場，岱青趕來送我。
他擁抱我，說，保重小南瓜，好好演戲，但不準愛上什麼張彥君李彥君的。
我笑，那可說不定，一線小生，都很帥氣的。
岱青說，我和大哥，那個比不上那些男星！我只能接受輸給我大哥，其餘的人都不行。
我看着他陽光爽朗的樣子，想到他要強迫自己接下沈家的家業，有些心疼，抱抱他，說，岱青，加油，頂住，你可以的。
他抿着嘴脣，點點頭，一直目送我離開。
沈棲遲沒有送我，甚至一條信息都沒有給我。他就是這樣，他篤定一件事，就固執到決絕。在愛我這件事上，他真是不給我半分期待。
南方城市嬌媚可人，在冬季仍舊鬱鬱蔥蔥的景色，絲毫不見寒冬的蕭瑟。我的話劇開始了南部的巡演，我穿着旗袍，穿梭於追光燈下。上場，謝幕。我用自己的生命演繹別人的悲喜。
南方一場一場的雨啊。淋溼很多回憶，在冬季的冷雨中。我誠覺人生何嘗不是一場獨幕劇，我們每個人都是自己在生命的舞臺上，其中可能會有親人有朋友有愛人陪我們演一段，可終究他們不能陪伴我們全場，他們匆匆從舞臺的一端到另一端，最終只會留下我們自己在舞臺上。
是啊。沈棲遲和我，我們終究互爲對方的過客吧。
我啓程去那個遊人如織的熱帶國家拍攝電視劇。
我要兼顧話劇巡演，所以飛來飛去是常事。工作忙起來了，那個人彷彿成了深深雨霧中的一個燈塔，雖然渺遠看不清，可是我知道他在那裏，這就夠了。
期間我也發信息給他。
——你最近怎麼樣？
他只回復惜字如金，只有兩個字。
——不錯。
呵。以他的身體，不錯又能不錯到哪裏去。
我給阿福打過一次電話。阿福說沈棲遲每週有一兩天會去沈氏，餘下時間都在別院。工作期間都有秦晴在他身旁，沒什麼問題。但是他早起會頭暈，所以常常是下午纔去公司。
岱青好幾次說要來探班，但因爲計劃趕不上變化，太忙抽不開身未能成行。
這半年，我也忙到瘦了好多。導演告誡我，我要是再瘦下去，都不接戲了。
我真的被水城電影節提名。單單是提名，就讓我名聲大漲。一時網絡上議論紛紛，有人說我長得不夠豔麗，有人說我很有辨識度。我和彥君、岱青的緋聞再次被翻出，一時流言四起。
我收到了水城電影節邀請函。一個月後，電影節頒獎禮如期舉行。
我給沈棲遲信息。
——我已入圍。記得守約，陪我走過紅毯。
——祝賀。我會守約。
沈棲遲說守約就一定會守約。我信他。
如果，我們倆這一生註定愛而不得，那麼我也要挽着他的手，給這場曠日持久的愛戀一個溫柔的句號。
《南希定義女演員的修養》
《演員南希名揚國際》
……
自從提名，各種報道新聞鋪天蓋地。從前對我不冷不熱的人，如今也開始聯繫我，邀約我。
艾姐很欣慰，畢竟她一路看我走來，對我有知遇之恩。
她問我，紅毯你不和片中男星走？
嗯。我身邊的位置已經有固定人選了。他有邀請函。
誰？
沈棲遲。
艾姐倒吸一口涼氣，說，是那個沈家老爺子去世後纔出山的沈家大公子？
嗯。
聽說他不是個好相與的人。
艾姐，他就是那個曾經扔給我五十萬讓我滾的人。
我淡淡笑着。
艾姐聽出我們之間的糾葛，說，小溪，人這一生，遇到誰，離開誰，都是緣分，註定的。
我點點頭。
誰說不是，18歲遇到沈棲遲，從此再也無法愛上別人。
我們一行人到了水城時，我聯繫不到沈棲遲。
因爲準備工作忙亂也就沒有再追問。沈棲遲雖然淡漠，但他確是一諾千金的人，絕不會食言。所以我相信他一定會來。
導演問我，聽說你和沈氏高層走紅毯？
我點點頭。
他笑笑說，如果沈大少過來，我一定好好感謝。說來這次沒有沈氏救場，我們今年在國內上映是無望了。
頒獎禮那天，我穿了一件酒紅色緞面抹胸，配銀色小手包，頭髮挽起，露出肩膀和鎖骨，算是我比較明豔的一次穿搭。
我在焦急等待沈棲遲。我心裏不是沒有一絲擔心，現場人潮涌動，他會不會覺得心煩。閃光燈到處閃動，會不會讓他心臟不舒服。
可是，今天我不管不顧，哪怕他明天就死了，我今天要緊緊挽住他，站在他的身旁。
一輛一輛的豪車停在場館門口。
我站在門口，殷殷等待。
我等他風度翩翩，緩慢而堅定朝我走來。他那樣出衆，那樣挺拔。他的風采一定不輸現場所有的男星。
一輛車停下來，我的心涌起期待。
竟是岱青，一身晚禮服走出。他身後沒有別人。
我的心瞬間沉入海底。他，沒有來。
岱青華服加身，俊朗非常，向我大步走來，牽起我的手。他在我身邊耳語，我來陪你走紅毯，大哥叫我代替他，他……自前天起已經無法行走了。
時間到，入場。
我彷彿是個木偶。機械地被岱青牽着。我本來像彩色氣球一樣雀躍的期待，被狠狠摔在地上。
更讓我窒息的，是那持續涌來的心疼。
他原本是那麼傲岸的人啊，怎麼能奪走他的行走能力。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有過紅毯的。人生鼎沸我渾然不覺。閃光燈將會場閃得如同白晝，我渾然不覺。只是漠然走着。現場的歡呼與我無關。這盛大的典禮與我無關。
我笑不出來。我想不出，發現自己無法走的沈棲遲該有多挫敗。
頒獎典禮很長。然而我整個神智彷彿都被遙遠的那人拿走了，我心裏只關心他，他有多難過。
岱青在我身旁坐定。這才說，小南瓜，你別埋怨他。他連行李都準備好了。可是就是前天，他站起來，發現自己雙腿一動都不能動，而且也站不了多久就倒了。
我眼中已經噙着淚水了。
岱青接着說，大哥說，你人生第一場紅毯，他不能讓他的輪椅擋住你的裙子。
我使勁眨着眼睛，不讓淚水掉下來。
我和岱青同時出現，坐在一起，彷彿坐實了戀情一般，連導演都朝我們曖昧笑着。
——本屆最佳女配角，《青願》南希！
頒獎嘉賓的聲音響徹全場！
岱青激動，劇組激動。
我站起來，淚痕未消，看上去好像是因爲得獎而激動落淚一般。大家都擁抱我。
我上臺。
嘉賓把獎盃遞到我手裏。
我用英文致辭。
沒有想到我可以得到這個獎，謝謝劇組，謝謝導演，謝謝一路陪我走來的人，謝謝自己不放棄……我更要對一個人說，要相信生命中有奇蹟發生，就如同我做夢一樣得到這個獎，老天不會虧待不放棄的人……
我流淚了。
沈棲遲，你不能放棄。
我心裏一遍一遍默唸。
那晚，我回到酒店，給阿福電話。
阿福祝賀我，說，大少看了直播，我把你說的話，重複給他了。
他怎麼樣？
大少……他只能靠輪椅代步了，雙腿已經不能動了。不知道之後多加康復治療，會不會有好轉。但，溪南小姐，大少對康復很消極……
我聞言，掛了電話後給他信息。
——沈棲遲，你食言了。
很快收到他回覆。
——祝賀你，很棒。
他並沒有接我的話。
——你身體怎麼樣了？
——不錯。
——我頒獎禮後飛回去看你，讓我見你一面。
我幾乎是在哀求他。
——我不會見你的。
這就是沈棲遲給我的回覆。
——你不要灰心。
——堅持康復鍛鍊，有病程可逆的可能性。
——答應我，別放棄。
——去做復健吧
……
後來我又發了很多，他一條都不再回應我。
我在水城嫵媚的夜色中大哭一場。我絲毫沒有拿到大獎的喜悅。誰都不明白我爲什麼哭。
我愛的人推開我。我愛的人受着病痛的折磨。我愛的人隱忍着他的情意。
可能他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可是他不讓我見他。我整個人，整個青春，整個心臟，都付給他。可是，他不要。我知道他怕他什麼都不能給我，他愛我，卻隱忍不發。他揹着隱忍的愛獨自面對死亡。
我有些恨他了。
我真的恨他這樣固執。不給我一點點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