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一進長春宮,就看到小丫頭跪在地上正收拾地上破碎的青花瓷盞,德妃正閉目靠在正中榻上,柳嬤嬤給人揉着額角。
聽到太子請安她才睜開了眼,聲音聽着倒是平和,“太子來了。”太子行過禮,往左邊椅子上坐了,等德妃說話。
“你看見了?”說的是地上摔了的茶杯,“合宮裏誰不知道從郡主六歲入宮,本宮爲了照顧她,熬摳了眼。她病的幾次,本宮成宿成宿不睡,照看着。”說到這裏德妃似乎傷心地說不下去,又閉上了眼。
柳嬤嬤道:“娘娘幾次三番使人去看郡主,郡主不來不說,連句好聽的話都沒有了,寒了娘娘一片心啊。今兒,這樣熱的天,鳴佩姑娘還在滿海棠宮粘蟬打水的,磋磨得不成樣子,娘娘心慈看不下去,使老奴去海棠宮討這個丫頭,誰知郡主連面都沒露,陳嬤嬤直接軟釘子臊了老奴一臉。”
德妃睜開眼看向太子:“你說她不會是——”
太子搖頭:“不會。”
“那就是你!瑾瑜早晚是你的人,你倒是急什麼!必是你那邊露出了端倪,讓瑜兒成了郡主的眼中釘肉中刺!”德妃恨恨道。
太子垂眸不語。
“你也忒賢了些,連個黃毛丫頭都拿不住!”德妃看着自己這個被人稱“有君子之風”的兒子,頭嗡嗡地疼。他要是使些手段,拿住了那個丫頭,哪裏還有這些事兒,別的不說,他都十九了,有些事早該能做了水到渠成你情我願的,男女間的事兒,怎麼這個兒子就是不開竅呢。
“她不做太子妃也好,那丫頭也忒悍妒了一些。”一個女子,竟然敢要求男子只有她一個,這男子還是太子是將來的帝王,這也太異想天開了,果然是被寵壞的丫頭,什麼千奇百怪的要求都敢順着自己心思說。她怎麼不直接上天呢!
德妃思忖:“她真做了太子妃,將來瑜兒只怕也會喫虧。”本來還指望着她,讓孃家那邊走得更順當些,誰知不僅這次恩封沒有,前段日子孃家侄兒打死人的事兒,也被四皇子那邊咬着不放,也不見坤儀郡主幫着說半句話,既然如此,非要娶這麼一個喪門星幹什麼。
卻聽一直寡言少語,德妃不問就從來沒有半句話的太子開口:“鳴佩年紀也到了,母妃不如給她挑個好人家,讓她自去過安生日子。”
這一句話可不得了,德妃聽到是又驚又怒:“你這是什麼話?母妃早說過瑾瑜將來是你的媳婦。”就是現在礙於身份,沒有什麼名分,但將來——,東宮舊人,後位就是暫時不能想,封妃還不是他一句話的事兒。
“你到底是又哪裏軸上了?”德妃從小跟姐姐感情就好,自己當年在宮裏艱難,父母都縮了手,可姐姐得了張首輔愛重,在那樣艱難情況下以偏房之身扶正,做了當時聲名赫赫的張首輔的繼室夫人。
更是一力撐着自己往上走。姐姐死的時候,含淚泣血託孤。更不要說瑾瑜打小就得她心意,深得她和姐姐的志向風範,對太子也情深義重有救命之恩!
柳嬤嬤這時忙道:“只怕殿下是心疼鳴佩姑娘喫苦。”
“喫苦?誰人不喫苦,只要你記着她今日爲你喫的苦,她就能苦盡甘來!”德妃看着兒子:“別有這些小兒女心思,你既然心疼她,你倒是想辦法把她從郡主宮裏要出來,不拘是放在母妃這兒還是放在你的東宮,也讓瑾瑜少受些罪吧。”說到這裏德妃心裏悶痛,當年平陽公主就作踐她,現在她女兒又作踐她的外甥女這些眼珠子長在頭頂上的天家貴女,真是讓人恨呢。
太子無法,只得直言:“兒臣想要坤儀郡主做太子妃,郡主只是一時鬧氣,兒臣會勸說她的。”
德妃某根神經緊了緊,打量着兒子依然溫和冷淡的神情,試探問道:“你爲何還想郡主給你做太子妃?”
太子長睫輕顫,卻道:“郡主最合適,行百里者半九十,兒臣不能失聖心。”他的手不覺握緊了杯子,感覺到青瓷的涼意順着手心傳過來,才覺微躁的心舒服了些。
德妃又打量了兒子半日,才緩緩點頭,“你慮的是。聽說四皇子前日領了個好差,賢妃表面爽朗天天嚷着自己缺心眼實則就是個笑面虎,只怕心眼比藕眼還多,這一對母子都不是好纏的。陛下”說到這裏德妃頭疼地看了兒子一眼,陛下不喜太子,只怕瞎子都能看出來。
太子依然還是端肅恭謹的模樣,但他的聲音卻控制不住的發緊:“回母妃,一直都是兒臣親自照看。”
德妃又看了他一眼,“你有心了。”有心就行。德妃這才露出倦容,擺了擺手,“你去吧。”
此時偌大的殿宇,下人早早被柳嬤嬤都打發到外面守着,只有德妃和太子母子二人,以及柳嬤嬤。
外面是滾滾熱浪,長春宮不知是位置還是放的冰過多,整個殿裏都是幽幽寒意。
太子走出長春宮,重新進入熱浪中,才感覺重新回到這白日永晝、充滿聲音、躁亂不堪的人間。
他一直攥緊的手這才鬆開,一徑向前走着,在別人看來,依然是那個溫和從容、氣度非凡的賢明太子。
直到經過御河邊,有含着水汽的涼風鋪面,垂柳依依。他擡頭看去,就見同樣呆呆看着河面的女孩,着霜色衫配豆綠色衣裙,在河風中衣帶翩飛,明明四周是花紅柳綠,可最惹眼還是她。
很少見這人穿這樣素淨顏色衣衫,徐士行不覺多看了會兒。
女孩正是謝嘉儀,被一堆宮人簇擁着站在河邊,手裏拿着步步幫她折下來的柳枝有一下沒一下地抽打着水面。
南面河道調查已經傳過來了,確有兩處需要加固,當地已經接了旨意動工。永壽帝還誇她是個福星,因爲她一個夢發現兩處不妥當的地方。
可是,不對,怎麼會只有兩處。明明是一場禍及南方几省的水災。
但她懂得太少,看着陛下案頭堆着北地、西南、南邊各處送上來的摺子,有些地方旱了遭了蟲,有些地方澇了,黃河河道更是要修固,又是好大一筆開支。
她硬要做什麼,不僅讓陛下爲難,萬一顧了南面,今年出事的卻是黃河呢?謝嘉儀現在深刻體會到,什麼叫牽一髮而動全身。南北河道是這樣,北地張裴鈺也是這樣大胤的國庫怎的這樣窮呢,地方上怎麼這樣多事兒,到處都伸手向國庫要錢。可謝嘉儀知道,國庫里根本沒有多少錢。
“我怎麼這樣笨呢。”笨得讓她生氣。如果她從小就好好讀正經書,也不會今日明明知道有些事兒會發生,卻無從下手。
就聽一個清冷聲音,“你也知道自己笨。”本來就笨,最近愈發笨得讓人生氣。
旁邊人已經都後退跪下行禮,徐士行略擡手讓人起身,眼睛卻看着臨水而立的謝嘉儀。
謝嘉儀本來就氣自己,此時又看見這個人,只得福身行禮沒好氣叫了聲:“太子哥哥。”“太子”兩個字倒是清晰,“哥哥”兩個字含混地跟被她吞了一樣。
徐士行聽她還是這樣,也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
“日頭這麼大,怎麼一個人跑到這裏來?”又不是多強健的身子,再是貪玩,就不能等熱氣下去再出來。
對方卻張口就噎人:“怎麼一個人,後面這麼一大羣人,太子哥哥看不見?”
徐士行點點頭,這是說他瞎。要不是有人在,他真想把她那動不動就氣鼓鼓的小臉揉扁,掰開她的小嘴看看到底長得是什麼伶牙俐齒。
這樣想着徐士行視線落在眼前人微微嘟起的紅脣上,想到那日——,立即移開視線,看向廣闊的水面,不動聲色呼出口氣。
兩人之間往日謝嘉儀纔是主動說話的那個,徐士行本就不是話多的人。一旦謝嘉儀不愛理人了,兩人之間幾次見面便常常有這樣沉默以對的時候。
徐士行正想問她郡主府住得是否合意,今夏這樣熱,何必宮裏宮外兩頭跑。就聽河對面似乎有人經過,驚起了棲息在河岸的白鷺。
兩隻白鷺驚起而飛,飛過水麪,朝着另一處水邊低地去了。
看到白鷺,坤儀郡主一直皺着的眉鬆開了:是了,她想不明白,陸大人肯定能想明白,她還是該去問問陸大人。
於是徐士行話還沒說,郡主就行禮,興沖沖帶着人走了。
徐士行看着謝嘉儀離開前突然亮起來的眼睛和發光的小臉,捏緊了腰間垂下的雙龍搶珠白玉佩,看了高升一眼,高升忙去通知何勝。
到了晚上,太子就接到消息:郡主跟一陸姓書生在茶樓廂房,足有三個時辰,郡主尚不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