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隻粗大的紅燭許是剛剛燃盡的,空氣裏還能嗅到淡淡的紅燭燃燒時的香氣。
枕邊人的臉龐擱在他的肩頸間,此時他能感覺到她輕緩的鼻息撲在自己脖頸脈搏處,他伸出手把身前的人完全圈進他的懷裏,這樣小小的一隻,乖巧得沉沉睡着。讓陸辰安想嘆息,又想把她團起收攏,永不放開。
他輕輕把下頜抵在她柔軟的發間,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不捨得動,甚至不捨得睡,就這樣靜靜圈着她,感受此時寢室裏時光一點一滴地流過。
破曉前的夜如此安靜,陸辰安聽到了外面簌簌的落雪聲。
雖然已經立春,但天還是冷着,昨夜居然下了最後一場雪。
連着夜的青色都開始轉淡,天邊已經現了魚肚白。陸辰安微微動了動,想要自己先起身,卻看到剛剛明明還睡着的人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睜開了眼睛。
矇矇亮的天色中,兩人四目相對。
動作間滑落的錦被露出謝嘉儀雪白的肩膀,陸辰安臉上一熱,再不敢動,目光落在牀間垂着的帳幔上,手卻提起被子拉到謝嘉儀的下巴處,把她整個人緊緊裹了起來。
這纔看向她,說了句不相干的,“別冷着。”
外面再冷一些,這屋裏也是暖融融的,哪裏真會冷着。
謝嘉儀的聲音帶着剛睡醒的沙啞:“陸大人,你都是這時候起嗎?”
一聲平平常常的陸大人,襯着她沙啞的聲音,牀間輕紗幔帳,昨夜的記憶轟然入心頭,讓陸辰安清雋的臉都熱了起來。他明明醒了一段時間,偏偏這時聲音也是喑啞:“昭昭,下雪了。”
果然身前人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外面的雪吸引走了,旖旎淡了,空氣裏都是屬於謝嘉儀的歡快。
陸辰安這才緩緩透出口氣。
等到謝嘉儀收拾好以後,陸辰安已經在一旁暖榻上看了好一會兒書。幾乎是謝嘉儀一好,他就擱下了書冊,起身同她往外去。
雪已經停了,也不知夜裏什麼時候下的,已經積了厚厚一層。府裏的下人早就勤快地把道路掃了出來,謝嘉儀偏偏往一邊有雪的地方走,踩在上面咯吱咯吱的,她就拉着陸辰安的手笑。
後面跟着的陳嬤嬤等人看到郡主這樣開心,也跟着笑了。兩人成親,沒有拜舅姑那些規矩,郡主府還是早早打發了人往陸府給老太太等一衆人送上了厚禮。陸府上上下下都收到了郡主府的禮物,就連陸府的僕婦上到大管家、下到守夜打掃的婆子小廝,都拿了郡主府厚厚的賞錢,一個個笑得合不攏嘴,互相見面都是“咱們郡主”。
三日後兩人進宮,陸辰安也要重新開始上值。這三日,兩人就哪兒也不去,從郡主府逛到隔壁新修整好的陸府,大到花園廳堂,小到一草一木,兩人都仔仔細細重新看過一遍,邊看邊商量哪裏還要再改一改,哪裏還可以添置些什麼,哪處還可以種些什麼花什麼木。
一晃三日就過去了,這日兩人相攜入宮。
書房內永泰帝早早就收拾好等着呢,喜公公湊趣道:“只怕郡主纔不管那些,宮門一開就要進來的。”永泰帝笑着點頭,還沒說話就聽到外面傳來謝嘉儀歡喜的聲音:“陛下,我來了!”
聽得永泰帝更是笑,滿宮上下,也就是她。
謝嘉儀陸辰安兩人恭恭敬敬給陛下磕了頭,這才站起來,謝嘉儀忙往前湊去,仔細端詳陛下氣色
。嘴裏嘰嘰喳喳說着話,逗陛下開心。
旁邊陸辰安往常進書房伴駕都是恭敬垂頭站着,今日亦然。還是永泰帝伸手招他往前面去,讓他往郡主身旁站了。
永泰帝第一次從這樣近的距離看陸辰安,當陸辰安側耳仔細聽郡主說話的時候,永泰帝一怔,突然道:“子隱,朕看你——面善得很。”
聽得永泰帝自己都笑了,他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有了那句話。
謝嘉儀不知想到什麼,又是撲哧一笑:“今天要真是陛下和陸大人第一次見面纔有意思呢。”
兩人都看她。
謝嘉儀道:“話本子上但凡覺得面善兩人就有緣,裏面的故事可就說不清了。”歪着頭繼續道:“這樣看,陸大人的緣分竟然不是我,是陛下呢。”
“陛下不該說陸大人面善,該說——”說着謝嘉儀壓了壓嗓子,模仿永泰帝的聲音道道:“這個公子我曾見過的!”
“今日可以算是遠別重逢。”
說得永泰帝笑道:“你這個小傢伙,什麼話都說得出。你這是又看了什麼話本子,以後子隱可要管着她些,多少也讀點真能上進的書。”
“我說的也沒錯呀,陛下既然覺得陸大人面善,就別把他只當我的郡馬,把他當您遠別重逢的子侄看唄。”謝嘉儀道。
陸辰安只是含笑垂頭不語。
上午謝嘉儀過來哄着陛下笑了幾回,永泰帝飯都多用了些,喜得喜公公直叫阿彌陀佛,只盼着郡主日日都來。
而另一邊東宮裏頭,這日同樣天矇矇亮的時候,徐士行卻是剛剛從地牢裏出來。與往日不同,這日太子穿了一身絳紅色袍服,本已習慣地牢情景的高升今天再次覺得有些軟了腿,無他,殿下今天又親自上手了。
三日前,是高升第一次見殿下親自動手,一連三日殿下都去了東宮地牢。
殿下簡直不像在面對一個活人,也不像一個第一次動手的人。殿下動作是行雲流水的熟稔,可偏偏還帶着一種慢條斯理。只有其中一處,下錯了刀子,血噴濺了出來,濺到了殿下絳紅色的袍服上。
他也只是低頭看了看,然後沒什麼表情地繼續手上的動作。
最後那人恨不得把自己記得的所有的事兒都吐個乾乾淨淨,簡直是不敢停歇地交代。
太子殿下,硬是嚇破了一個特訓過的北地間諜的膽。
殿下在銅盆中洗手也帶着同樣的慢條斯理,看得那北地間諜的眼皮子直跳,語速都更快了,生怕交代慢了被認爲有所隱瞞。
徐士行從地牢出來的時候,明明看起來還是往日一樣風輕雲淡的矜貴樣子,可他袍服上的血還沒有幹,只是在絳紅色的袍服上,旁人看不出而已。
他久久看着天邊欲明未明的天。
這一夜又一夜,太長了。
不見血,簡直熬不過去得長。
“太子哥哥自然是謙謙君子,將來就是最寬和仁厚的帝王!”“我不用做什麼呀,我只要站在太子哥哥身邊,以你爲榮就好了!”
徐士行的眼睛酸澀,他依然看着遠遠的天邊。
他從來都不是什麼謙謙君子,他也做不成寬和仁厚的帝王了。徐士行臉上露出一個嘲諷的笑,笑容又涼,又痛。
當太陽昇起的時候,太子殿下重新換回了淡色袍服,重新開始沒完沒了的公務。何勝那邊查了一年的“梟”,終於又有了迴音。
“殺
人?”皇考成立了一個誰都不知道的龐大組織,就是爲了殺一個人。
徐士行慢慢轉着大拇指上的扳指:
會是什麼人呢。
正月十五夜裏的雪積得很厚,可也化得很快。天畢竟已經開始暖和起來了。
陸辰安去大理寺了,謝嘉儀一個人正昂頭看着街頭一盞還掛在那裏的八寶玲瓏宮燈,聽到身後有路人搓着手道:“雪化完了就好了,雪化完了就是春天了。”
她猝然轉頭,說話的人已經挑着扁擔走遠了。謝嘉儀看到她身後的那顆榆樹,其實已經抽出了綠芽,只是雪化了才露出來。
永泰十三年的春天,真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