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竹舞紀 >第31章 溝壑
    又過了半個月。張星舞住的小院“舞閣”又來人了。

    是從涪陵趕回來的紀從歸。進屋時,眼見着,烏紗小帽玳瑁明,白瀾淨平,角帶傲青鞓。呵~哪像風塵僕僕行。

    “阿舞,怎麼受傷啦?哪個膽大包天的敢傷我曹家的掌上明珠!看我不扒了他的皮。嗯~二郎,你也在。你說,誰傷了你妹妹。”

    曹星燦乖巧地站起身,躬身行禮,張星舞也要掙扎着下牀,紀從歸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扶住了。擺了擺手,曹星燦也起了身,在他爹爹右下立住。

    紀從歸眉峯急聚,瞥了一眼曹二郎:“愣着做甚,原委道來。”

    “回爹爹,妹妹亦不知爲何人所傷。”

    “哼!你倒知道些甚麼?”紀從歸臉色極爲不好。曹星燦自是躬着身,不敢起身。張星舞見狀嘴角微抿:

    “爹爹一路回來,舟車勞頓罷。舞娘無礙,過幾日便可下地,給您請安啦。”

    紀從歸聽了這話,眉間稍安。她便繼續說道:“五娘尤記得,幼時爹爹曾教導,不止君子,阿舞作爲曹家的繼承人也要自強不息,方能安坐上位。今日我喫的虧,日後定向他討回來。”

    這是在爲二郎說項呢,紀從歸如何不知。他微笑着點了點頭,再看身旁的曹星燦還恭恭敬敬地維持着作揖的姿勢,擺了擺手:“你兄妹二人倒是情深。罷了,起來吧。爲父回了。阿燦你也回罷,讓阿舞好生歇着。”

    兄妹兩恭恭敬敬地答:“是。”曹星燦對張星舞使了個顏色,跟上父親的腳步,出了妹妹的小院。時已入秋,竟陵的天氣還是很燥熱。耳邊尤能聽見蟲鳴聒噪,倒是父子兩前後無言。行至“念寧軒”,也就是曹家歷代家主所居之地。終於有人打破了沉默:

    “你母親,還不打算出關?”

    “回父親,母親閉關已有一月,並未言明幾時出關。然,兒聽聞管家說母親曾說,日行下迅,太陰盛行,陽不足。是以,兒猜測,母親此行需七七四十九日方可出關。現下算來,再過十日便可出關。”

    見曹星燦一副書呆子模樣,紀從歸氣不打一出來。暗自思忖:我怎麼就生了這麼個呆頭呆腦的兒子。不過,照他說來,我南下的第二日,她便閉關了。

    父子兩走後,張星舞猶如深秋枯木,眼中無物。竹一在暗處待着,倒是頭一回見紀從歸,看起來是個英俊瀟灑的中年男人。張星舞不像老子,像娘。倒是曹星燦與他有七分像,不過那文人做派倒是比他老子強了十倍,壓根不像塢堡子弟。許是如此,才總感覺這當兒子的不怎麼受老子待見,對着曹星燦話裏話外總覺得揶揄得很。

    曹星燦猜得沒錯,十日之後,他母親出關了。就在午時三刻準時出關,分毫不差。因爲沒有交代,自然也沒人在禁地外候着。她卻像是甚麼都知曉一般,徑自朝着舞閣而去。

    她,體態端莊,步若生蓮,衣袂飄飄,吐氣如蘭。竹一差點都沒察覺到她的到來。更別說張星舞睜開迷糊的雙眼,見到母親時,有多驚訝。她揉了揉眼睛,定睛看去,但見張亦瑜端坐在牀邊,才確定下來。

    “娘,您來啦?小舞,小舞睡得太死,竟未察覺。唔,或許是娘武功又精進了。”說完咧嘴一笑。

    竹一萬萬沒想到,這當孃的見到重傷未愈的女兒說的第一句話竟是:“這一傷,持重二字可是忘了。”話音未落,張星舞嘴角的笑意便已經消散,低下了頭。

    張亦瑜卻是絲毫不覺,斂了斂衣袖,淡淡說道:”方纔我探了你的脈象,無大礙,只是體內空虛了些。近來想你功課荒廢,過幾日便與我一道入禁地。“這意思是,張星舞武功差,才讓人傷着了,需得勤加苦練纔行。

    “,您對我,除了管教,再無其他麼?”

    眼波如水,波瀾不驚。那被質問的人看着張星舞,語氣輕柔而威嚴:“從小便教你,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不立危牆。你自己要去,還希望我說甚麼?”

    “是嗎?在您眼裏,我當真是千金之子嗎?可爲何從小您對阿姐都比對我關心?幼時我與她同時患了急症,您卻整日都陪在她身邊。爲什麼?”

    原來這件事在她心中藏着呢。張亦瑜在別人看不見的時候,一絲異樣在她眼中一閃而過。張星若的爹早早便過身了,她母親張亦瑤沉迷禮佛,無心於她。她必須。

    可口中卻是說道:“無他。我是家主,然後纔是你母親。你也是。”

    張星舞眼眶已經紅了,還要再說。被張亦瑜制止:“好了。休息罷。三日後,來見我。”

    曹家主走後,猶如那日紀從歸父子走後一般,張星舞眼中無物。竹一不知怎的,回想起當日將她帶離姑孰城,在奔逃了一日一夜之後,兩人在一荒草屋中休息。那時的她傷重未治,累於奔命,全身上下都是死亡的氣息。可她微開的雙眼中,你看到的,是滿滿的生氣。他那時候便覺得,她不會死,一定不會。

    可如今。

    安慰人,是個技術活。這技術,竹一偏偏不會。“渴了不?要不要喝水?我給你倒。”醞釀了半天,他到底是吐出這些個字來,好歹打破了房中讓人窒息的氛圍。

    那人卻是無甚反應。竹一又沉默了。過了好一陣,他不知從哪落到了地上,落到張星舞的眼前,正色道:“你心裏若有疑問,就問清楚。若有不平,就去討要。你們好歹是母女,是至親,莫讓趙後雨牽了鼻子,隨隨便便挑撥了去。”

    竹一這話其實有些突兀。不過,張星舞好歹有了反應。她思慮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竹一說的怕是趙後雨當日在將軍府裏說的挑撥母女兩的話。可是,他竟然知道!他在她見趙後雨的時候並沒有遠離,這若是深究起來緣由來,可就可左可右了。

    “我知你信不過趙後雨,作爲影衛,有些話不該聽,即便聽了,也該忘了。”竹一既然說出來,就料到張星舞有此敲打,也不辯解,點頭稱是。

    曹家禁地,雖說帶了個“禁”字,禁的是他人,而不是家主和家主繼承人。而所謂禁地,其實是曹家的藏書樓,名叫“三餘樓”。這地方地處曹家堡東南角,偏安一隅,少有人至。樓外無看守,因爲樓內有機關,知道開啓方法的當然只有張亦瑜和張星舞二人。

    三餘樓形如塔狀,若遠看還以爲是座寶剎呢。跟在母親身後的張星舞情緒不高。任由母親領着,一層一層往上走。這樓她常來,可至今她只到過第五層。

    此樓一共九層,第一層是四書五經,名家經典。第二層是當朝典籍。第三層是武庫、各類兵法以及各類刀、劍、槍、拳、掌等基礎外家功夫的祕籍。第四層是曹家的武學典籍。第五層是家譜、家史和一些奇談。這再往上是甚麼,張星舞不知。

    她原本以爲母親要帶她到四樓的武室裏練功,那地方是她自懂事以來待的最多的地方。而這樓裏的書,也是她見過最多的物件。所以,到了第四層,她自覺地往武室走去。

    “今日,你跟我上第六層。”張亦瑜的聲音還是很溫柔,語氣也是往常那般不容置疑。

    張星舞腦子裏嗡了一下,她回過頭來,看到母親已經往上行,便跟了過去。第六層除了空間較小之外,一眼掃過也無其他不同。紅木架子上擺放了一本本的典籍,數量嘛,少了許多。

    曹家主徑自走向正北的書架,在架子一處稍作停留,吱呀一聲,書架朝一端移動,原來這後邊還有個暗格。張星舞頓時有了精神,藏得這般隱祕,大約是曹家非常重視的東西。看來,母親是要教她新東西了。難道曹家還有比《清翎書》更厲害的武功?

    一本典籍遞到張星舞面前,連帶的還有那個溫柔的聲音:“《清翎書》心法,你體內陰盛陽衰,正適合。這三月,你便在此處參悟。”

    張星舞的腦子裏又嗡了一下。甚麼?怎麼又蹦出來一本《清翎書》,那她從十歲就開始學習的“清翎劍法”是甚麼?那她爲了平息長老們的微詞,只爲證明自己有資格作爲曹家繼承人,苦練六載的清翎劍到底是甚麼?

    她越想,五指越緊,手中的書頁呀呀作響。趙後雨的話又蹦了出來。她看不到張亦瑜眼裏的失望,她只想問眼前人一句話:“母親,鉅鹿人張角之女張寧,與我曹家是何關係?”

    眼前人眼中的失望消失不見,恢復了一如既往的波瀾不驚。

    “曹家家主居所叫‘念寧軒’,得名於院中水榭中央的’念寧亭‘。這當中的‘寧’字便是指她。”張亦瑜臉上生起敬意。緩了一下,接着說道:“她是曹家第一代家主的妻子。也是《清翎書》的創始人。是你我乃至這整個曹家堡中,所有曹家子弟的先祖。”

    原來如此,這般也就解釋了曹家由女子當家,而曹家女婿只得入贅,曹家女兒只能姓張。可是,可是“既然如此,爲何我全然不知。母親,您就這般信不過我嗎?”張星舞的聲音開始有些顫抖。

    “你現在不是已經知曉了。”張星舞以爲張亦瑜好歹要解釋一下,或者安慰一番,沒曾想得到的還是這麼平靜得不能再平靜的話。她嘴角微動,胸口起伏,看着母親的眼神頭一回生出了僭越之意。

    “此層所放皆是歷代家主鑽習此功法之心得,你學到難處可翻閱解惑。武室內有乾糧飲水,一切照舊,每月初五,我會進來考究你的進度。”說完,張亦瑜便轉身要下樓去。張星舞決絕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我!不!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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