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更深夜靜。

    千層底布鞋疾跑的腳步聲,混着家丁急促的喘息聲,在空曠的街巷格外清晰。

    不多時,腳步聲漸緩,停在了胡桃木制的黑褐色大門前,又短又重的叩門聲一陣強過一陣,驚得鳥雀四散,狗吠不停。

    棄世堂東側書房,燈火通明。

    房內各處陳設乾淨得不染纖塵,櫃上書卷整齊有序,哪怕是差人一天打理十遭也難以達到如此苛刻的程度。

    唯有房間正中的桌案,筆墨紙硯擺弄得一塌糊塗,各色書卷或攤開或合上,摞得小山似的,與這書房格格不入。

    而少女一身月白襖裙,烏髮輕挽,伏身於堆滿賬本的桌案前,將算盤撥得啪啪作響。

    她神情專注而認真,一縷黑髮自耳邊滑落,露出一截瑩玉般的脖頸。

    聞聲,撥弄算盤的手指倏的一頓,眉開眼笑道:“又來生意了。”

    家丁剛被小廝領進來,就腿一軟,撲通跪在了地上,渾身都如篩糠:“堂主!堂主!救救孩子,救救孩子吧!”

    來人嚇得不輕,涕泗橫流,舌頭都捋不順。

    江望和擱下算盤,上前好一番詢問,才弄清事情來龍去脈。

    原是前幾日,富賈李家的一位遠房親戚前來投奔,李母看一個寡婦帶着孩子怪可憐的,便收留了母女倆。

    怪的是,那孩子打住進來後,連哭三天三夜不止,什麼法子都沒用,直到兩位花家弟子施了些仙術,才得以安生。

    可不過一晚,那孩子又哭鬧了起來,且較之前更爲嚴重,還發了燒。

    花家弟子也束手無策,由此纔來找了棄世堂。

    小兒啼哭罷了,何懼之有?封城花家降妖除魔,聲名在外,弟子也定不是等閒之輩,怎會束手無策?

    江望和沉思片刻,倏然擡頭,杏眸精亮:“這親戚從何處來?”

    家丁面色慘白,脣齒髮顫:“尋,尋南嶺……”

    江望和心下了然,斂衣起身。

    始終跪坐於棋案之前,未曾言語的白衣男子,見狀,落子的動作一停,“堂主,子正煞氣最濃,可需在下陪同?”

    “不必。”

    九月夜間寒涼,江望和又加了件翠色外袍,將一枚無字桃符栓於腰間。

    回頭瞥見棺材裏躺着的黃袍少年,正捏起小魚苗一根一根往嘴裏扔,然後閉上嘴,呼嚕呼嚕一陣,把小魚苗都攪得暈頭轉向後,又吐回魚缸裏。

    以此爲樂,樂此不疲。

    江望和秀眉一挑:“南陽,你過來。”

    黃袍少年還在吐小魚,聞聲,連滾帶爬地出了棺材,站在她面前,面無表情吐出最後一條小魚後,往臉上貼了張紙,上面畫着潦草的笑臉。

    家丁聽到有男子說話,卻不見人,只看到一顆黑色棋子懸在案桌上。

    正詫異的功夫,一條小魚突然從棺材飛出來掉在了他腳邊,緊接着一張白紙又從桌上飄過來,然後……緩緩轉過了“頭”。

    與笑臉對視那一刻,家丁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兒厥過去。

    江望和撕下南陽臉上的紙,折了折,放進懷裏,衝家丁笑了笑:“帶路吧。”

    李府宅居財位,風水極好。

    一路行至偏房,江望和都沒感受到任何邪魔或厲詭的氣息,倒是大老遠就聽到了嘶啞的嬰兒啼哭。

    門口一張搖搖欲墜的黃紙吸引了她的注意,展開掃了眼,上面寫了一首童謠。

    家丁解釋道:“這是專治嬰兒夜間啼哭的土法子,花家的小仙人說沒用就撕了。”

    南陽也湊過來看,江望和摸了摸他的頭:“你別在心裏偷偷念哦。”

    家丁默默嚥了口口水,根本不知道她在跟誰說話。

    偏房內。

    年老的已經去休息了,只剩下幾個膽兒大的年輕人在這兒守着,熙熙攘攘地擠滿了本就不大的屋子。

    牀邊站了兩位身穿紫色修士服的年輕人,腰間佩劍,氣度不凡,想來就是家丁口中那兩位花家弟子了。

    兩人正嘀嘀咕咕商量着能不能給嬰兒喫些丹藥,先把燒給退了。

    江望和皺了下眉:“自然不能。”

    人未至聲先至,衆人紛紛往兩側挪開,給她讓出道來。

    江望和越過衆人,道:“嬰兒經脈脆弱,哪怕是功效最弱的丹藥,也難以承受。”

    兩人轉過身來,個子稍矮的,眉眼柔和,溫潤如玉,朝她抱劍作揖。

    個子高些的,劍眉星目,一派正氣,只是眉宇間因常常皺眉而留下三條淺淺的溝壑。

    後者微仰起頭,將她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輕嗤一聲:“外頭將棄世堂傳得神乎其神,沒想到堂主竟是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

    南陽不服,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開誠!”矮個子手肘撞了他一下,隨後朝她拱手,“在下開達,開誠說話向來魯莽,還請見諒。”

    江望和搖了搖頭,眼尾輕飄飄在開誠臉上掃過:“沒關係,我可比他大度多了。”

    她無視開誠頗黑的臉色,行至牀邊,這才感受到微弱的煞氣。南陽也學着她的樣子搖了搖頭,跟着坐到牀上。

    江望和看向襁褓之中,女嬰印堂發黑,眼下發青,口舌鮮紅。她用手探了探,身子冰涼,臉頰卻滾燙。

    不單單是受到了驚嚇。

    她目光在牀上掃了一圈,又看向牀下。

    牀下散落着零星的碎紙屑。

    哪來的碎紙屑?

    她用手在牀底摸了一圈,竟摸出了一張黃紙。

    旁觀的年輕人倒吸了口涼氣,目不轉睛盯着。

    江望和緩緩展開,上面竟是用硃砂畫了一幅騰雲駕霧又舞刀弄槍的兇惡人像。

    江望和挑眉,“這是何物?”

    年輕人:……?

    開誠抱胸冷哼一聲:“此乃燭天仙君。”

    “有所耳聞,”江望和點了點頭,將黃紙摺好放到牀上,“仙君若是知道他的徒子徒孫們拿他的畫像來辟邪,不知會作何感想?”

    “你——!”開誠漲紅了臉,“仙君乃衆花家弟子修習之楷模,奮鬥之目標,在衆仙之中更是威望甚高,我等將其畫像貼於牀底,是以仙氣護佑,豈容爾等如此詆譭?!”

    江望和撇撇嘴,這不就是辟邪嗎?

    南陽看他不順眼極了,從牀上跳下,雙手環胸圍着他轉了一圈,漠然的視線最終落在了他的褲子上。

    剛伸出手,被江望和一聲清咳阻止,鬱悶地跑到牆角蹲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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