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具無頭男屍撲上來之前,江望和縱身跳下懸崖。

    無盡的失重感使她心裏發緊,很快周圍的崖壁和林木消失不見,她彷彿跌入了一片無底的意識深淵。

    心口一悸,腦中恍惚了一下,五感漸漸迴歸。

    耳邊縈繞着風吹樹葉的嘩嘩聲,男人們刻意壓低的談話聲,袖中的手爐燒得正旺,熱度一陣陣通過指尖傳遍四肢百骸。

    江望和眼皮沉重,暫時無力睜開,但她悠悠舒了口氣,肩頸都放鬆下來。

    果然是被帶入了夢境。

    她天生陰陽眼,打出生起就能看到常人所不能看到的陰物邪祟。

    比如,來時她之所以會提醒容之棺材不對勁,並不是因爲她觀察多麼仔細,她甚至還有點兒視近症。

    而是因爲從嗩吶吹起來的那一刻,她就眼睜睜看着那無頭女詭身着一襲紅豔豔的壽衣,從棺材裏爬出來,坐在了右上角,就這麼坐了一路。

    所以,當一睜眼,看到那無頭男屍披着南陽的皮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她身體下意識僵硬了一瞬。

    她體質虛弱,靈力旺盛,邪魔會盯上她一點兒都不奇怪。他想演,她便陪他演。

    但一開始,她並不知道他能夠讀取記憶,只是好奇,它爲什麼知道南陽的模樣。

    於是看到那尊南陽真君像時,她隨口問了句是他嗎。

    它的迴應簡直毫無破綻,甚至知道南陽不會說話,不會表達情緒。於是起了疑心。

    真正確定,是在最後看到懸崖上的鎖妖臺時。

    那是她上輩子留下的永遠磨滅不去的傷痕,這輩子卻連見都沒見過。除非直接通過記憶,否則根本不會想到安排這一出來逼她跨過廟門。

    她一開始也並不知道這是魂夢之術。

    第一次察覺到異樣是在剛進門被灰塵嗆到的時候,她其實肺裏並不難受,只是下意識覺得該咳嗽兩聲。

    後來,耳邊出現了開誠的聲音,“線索”一環扣一環出現,讓她心中對於“開誠遇害”的猜想不斷被印證,一切都顯得十分合理。

    但就是因爲太過合理了,就像是故意讓她這樣認爲的一樣。

    一環環線索早就排布好了,只等她去走一個過場。

    它是如何做到的?除非……是在夢裏。

    她家八十八代都是開殯儀館的,亂葬崗這種地方可沒少去過,那種爛魚爛蝦的腐臭味,她一聞就知道洞穴裏面有什麼。

    爲了印證心中猜測,她故意進入了有嗜血蝠的洞穴,又故意與嗜血蝠對視,激怒他們發動攻擊,然後再次故意裝作體力不支暈倒。

    它果然撲過來保護她了,事實上不該說是保護,而是怕她受傷後發現——

    她根本感覺不到疼!

    一切她所能意識到的,其實都是它想讓她意識到的!

    她觀察了開誠的佩劍,原本應該位於右側的劍穗卻出現在了左側。

    這並不是它的疏忽,而是夢境的特質。

    夢裏的事物都是與現實相反的。

    這更進一步印證了她的猜想,之所以沒有戳破,順着他演下去,無非是想看看,它到底是怎麼達成的“契約”,把那些無辜婦女的頭顱不聲不響奪走的。

    直到她看到村民們口中那座“只有門的廟”,她才恍然大悟。

    因爲在她眼中,那根本就不是什麼紅木製的敞開的廟門,而是血淋淋的斷頭臺。

    身體終於恢復了些力氣,江望和轉了轉眼珠,緩緩睜開眼,一張放大了數倍的慘白俊臉映入眼簾。

    江望和嚇得一激靈,猛地擡腳踹在眼前人肚子上。

    “哎喲!”小白臉痛呼一聲,毫無防備被踹倒在地,捂着肚子抱怨道,“你怎麼一睡醒就打人啊!”

    江望和看清後鬆了口氣,摸了摸鼻子,甕聲甕氣道:“你靠那麼近幹什麼?”

    “我看你臉色不太好啊!他又不讓我碰你!”

    小白臉一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的表情,氣哼哼指了指廟門的另一側。

    他?

    江望和順着他指尖看去。

    只見容之坐在最上層的臺階上,長腿隨意伸展,正垂眸專注地擺弄着什麼。

    他身上一襲青衣幾乎要與夜色融爲一體,側臉看去,自眼睫至尾梢,形成了長長的漂亮的流線,本就白皙的臉在月光的照映下,蒙上一層毛茸茸的光暈,少了幾分生冷之感。

    江望和下意識看了眼棺材,果不其然被暴力破開,連棺材的形狀都看不出來了,只剩下一堆破破爛爛的木板。

    她默默皺了皺鼻子,又朝容之望了過去,突然有些好奇,傳說中冷血無情殺魔如麻的踏雲上仙,會擺弄什麼擺弄得這麼認真?

    江望和挪了挪屁股,將腰板挺得筆直,悄摸摸抻着脖子朝他手中看去。

    還沒看到什麼,容之便擡起了頭,黑眸直直射來,清冷無溫。

    江望和條件反射般收回了目光,不自然地清咳了一聲,問:“你怎麼出來了?”

    “降羅說你出事了。”

    容之只看了她一眼,便低下頭繼續擺弄。

    江望和見他並不介意,便順勢又挪了挪屁股,與他湊近了幾分,也看清了他手中擺弄的東西。

    還以爲是什麼稀罕物,原來是她方纔閒來無事,用薅的兩根狗尾巴草做成的小兔子。

    只見容之左手手心握着她做的,右手指尖捏着兩根狗尾巴草,不停得纏纏繞繞,毛都快薅禿了還沒能做出來一個。

    江望和嘴邊不自覺帶上笑意,回道:“我能出……”什麼事?

    “哎你脖子怎麼流血了?”小白臉突然盯着她道。

    江望和笑容僵在了臉上,擡手摸了一下脖子,溼漉漉的,入目一片殷紅。

    她心裏咯噔一下,後知後覺側頸傳來一陣輕微的刺痛,臉色瞬間垮了下來。

    江望和陰惻惻道:“神君讓你保護我,我出事了你就是這樣保護的?”

    她看了眼兩人之前隔的距離,足足有十萬八千里!她身上是有毒還是怎的?

    容之擡起頭,猶豫了一下,道:“……我覺得你沒事。”

    江望和被他噎住,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可他明明是因爲她出事兒了纔出來的,出來後倒好,在那玩兒根草都不帶多看她一眼。

    容之又開始擺弄小兔子。

    江望和連帶着看那根草都有幾分不順眼,擡手“啪”一聲打掉了,沒好氣道,“別玩了!”

    容之:“……”

    江望和:“……”

    容之看着空蕩蕩的手,下頜線緊繃,薄脣緊抿成一條直線。

    江望和後知後覺,一陣頭皮發麻,視線在地上被打落的小兔子,和容之冷峻的側臉間來回轉,最終落在他臉上。

    她嚥了口唾沫,小聲哄道:“……一會兒再給你編新的好不好?”

    容之斜斜掃了她一眼,冷冷道:“無聊。”

    隨後不管她作何反應,起身朝空地正中央走去了。

    江望和望着他的背影,懊惱地搓了搓臉。

    與家裏那幾位平日裏隨意慣了,脾氣就沒收斂過,眼前這位能一樣嗎?

    江望和在心底嘆了口氣,餘光不經意瞥見階上一抹綠色。

    她扭頭一看,這才發現,容之原本坐的地方竟堆滿了薅禿折斷了的狗尾巴草。

    全都是小兔子失敗品,只有她原本做的那兩隻小兔子是完整的。

    江望和撿起自己做的小兔子晃了晃,內心不禁詫異,有那麼難嗎?

    子時就要到了,容之問他們是願意一起進門還是在外面等着。

    無論選哪一個都有一定的危險性,大部分還是選擇留在外面。只有小白臉被嚇怕了,說什麼都要跟着江望和,她去哪,他就去哪。

    老婦此刻倒是恢復了些許精神,聞言頗爲惆悵的嘆了口氣,問他們能不能找回那些被害婦女的“屍首”。

    容之道:“沾染了邪氣,只能原地銷燬,不能返還。”

    老婦又嘆了口氣,神色悵然若失。

    江望和一問才知道,原來她女兒也慘遭了邪魔的毒害。而且,前些天村裏簽字的時候,她作爲村裏比較有威望的人家,被第一個推出來供奉。

    她活了這麼大把年紀了,也不怕死,只想在死前再多看女兒一眼。

    於是老婦也便跟着了。

    江望和簡單處理了一下側頸的傷,包了圈白布,眼神總是不由自主地瞄向容之,心想着他消氣兒了沒。

    瞄見容之在外面設了一個規模不小的法陣,以護得人們的安全,然後轉身朝她走來。

    江望和忙別開了眼,聽着腳步聲漸漸靠近,卻在三四米外便停住了。

    容之問道:“你看到了什麼?”

    江望和不太理解說話爲什麼還要隔這麼遠,於是試探着朝他湊近了兩步。

    “離我遠點。”

    冷冰冰的嗓音響起,江望和只得又退了回去,撇了撇嘴。

    行吧,還沒消氣兒呢。

    她明白容之在問她魂夢之術的事,便言簡意駭地講了一遍。

    講到最後那幕時,突然想到容之真身是上古兇獸,只是後來被東極神君降伏,才封爲上仙。

    她一時說不清心裏是什麼滋味兒,問道:“你見過鎖妖臺嗎?”

    容之猶豫了一瞬,別開視線道:“沒有。”

    江望和:“……我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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