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仙自衣袖裏抽出一方素帕，替桃夭拭淚：“怎麼還是這麼喜歡哭？”
她什麼時候喜歡哭過？
待替她拭乾淨眼淚，上仙才緩緩言道：“即墨是你的家，便不必非去看一看，剩下增城，江陵，九疑，玄址和玉門，你皆未曾去過。此番往人間，爲師帶你好好看一看。”
剛止住的淚水，又一次盈滿眼眶。
說心裏沒有委屈，那是騙人的，說一點都不怨恨自家上仙，也是騙人的。
然，數十年的寂寞，幾乎是逼得她接受上仙高不可攀的事實，她甚至開始學着接受，這一生她只能是他弟子的事實。
可，他和她重逢，他卻說要帶她看遍天下風景？！
這一定是她的春夢，哪怕四師兄叫得再慘烈，也不能欺騙她！
桃夭猛擡手，打算給自己來一巴掌，狠狠打醒自己，上仙卻先一步按住了她的手：“桃夭，別犯傻。”
“……”
而後，上仙一邊按住她的手，一邊收斂笑意，面無表情地睨許修遠：“許長老，我隨晏華同去人間，不知可否？”
“……”許修遠不能答，他的眼睛落在她和上仙交握的手。
上仙略不耐地反問：“嗯？”
“可以！”許修遠大聲答，答完才發現，自己約莫是過於激動了，於是，他又小退半步，躬身再言了一次，“若上仙能屈尊降貴隨大妖同去人間，想來五大修仙世家，再沒有一家會有半點顧慮。”
怎麼可能還有顧慮？上仙可是人間第一強。
上仙點點頭，擡眸看不遠處，夜色裏，梵音揪着昏昏欲睡的晏華，正狂奔而來。
“大妖梵音，大妖晏華，你們覺得是否可以？”上仙的問，問得極輕，然每個字，卻又清晰到足以叫此間的每個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梵音拖着晏華，一個縱身跳了過來，然後，梵音乍然鬆手，還沒醒透的晏華，便吧唧一下摔進了雪裏。
梵音不管晏華有多狼狽，他理了理衣裳，雙手合十：“景之上仙，許久不見，你之仙姿，越發地縹緲了。”
“誰去人間？”
梵音戳了戳摔進雪地，一雙眼珠子瞪上仙瞪成銅鈴大的晏華：“他。”
上仙頷首，隨即朝狼狽的晏華點點頭。
回過神的晏華一個鯉魚打挺，飛速站起，他起得十分着急，以至於將將覆上大地的一層雪白，被他牽得亂飛。
“你——”晏華指尖戳上仙，張口便要說什麼，但梵音飛快擡手，瞬間捂住莫名驚悚的晏華，他咬着牙，小聲道，“白斬雞，衆目睽睽，你可別失了我們妖族的禮數。”
“嗚嗚。”晏華試圖掙扎。
然，梵音拒絕鬆開手，他一邊笑眯眯地衝一旁的桃夭眨眨眼，一邊對上仙說：“妖族在和談書上寫明，要求人間於半月後，來幽都一手交丹一手交人。
如今景之上仙願意親自出馬往人間，那這半月的期限妖族便不是十分地看中，若是景之上仙要帶着小徒弟在人間多玩兩天，妖族也是不會計較的。”
上仙滿意地點點頭：“那我帶桃夭在人間玩兩年。”
“……”梵音臉上的笑容，瞬間崩裂。
見此，上仙又說：“那便二十年？”
“不……合適吧？”梵音目瞪口呆，他僵硬地轉過腦袋，以眼神詢問桃夭，這人是她家上仙嗎？
她比他還糊塗呢！
不過，要真能和上仙在人間好好玩一場，她幹嘛不要？
桃夭急忙扯着上仙的衣袖，嬌嗔：“師尊尊說得是，半月忒短，但二十年卻又長了些，那就兩年吧。”
梵音欲哭無淚：“女施主，貧僧剛纔說笑呢。”
桃夭立刻正色：“大妖梵音，身爲一族之主事妖，你怎可隨意同人開玩笑？”
“……”
上仙輕笑，這一笑，笑得立在他身側的桃夭，四師兄，許修遠，以及兩隻大妖，俱又呆住了。
“桃夭，別淘氣。”
“……”
半個時辰後，上仙，桃夭，以及猶如被點中了啞穴，尚未回神的晏華，齊齊飛上雲端，往人間增城去。
夜風烈烈中，上仙白衣飄飄，跟在上仙身旁的桃夭，無比豔羨地看着上仙腳底那一朵朵美妙絕倫的冰雪蓮花。
上仙驀然回首，朝桃夭伸手：“來。”
桃夭一個縱身，跳到上仙身側，上仙笑笑，牽住了桃夭的手，且將她拉到身側。
怎麼又牽手了？
握緊她手的上仙的手，冷冽地像是那山間清晨的怡人溪泉，桃夭一邊低垂着眼瞼，藏住突如其來的驚喜，一邊任由竊喜在心底橫衝直撞。
能和上仙手牽着手，本是她夢寐以求的事，但，她到底是個矜持的女孩子，突然被一個男子拉住手，是不是多少該掙扎一番？
於是，桃夭打算抽回手，以向上仙展示一下，自己是個懂矜持的好姑娘，突然一道熟悉的冰冷靈力，自上仙的掌心傳入她的掌心，又從她的手臂遊走到她的雙腳。
片刻後，上仙的靈力，在她的腳下開出一朵朵的粉色桃花。
“呃……”桃夭嘟嘴，“師尊尊，爲什麼是桃花？”
“嗯？”
“我不喜歡桃花！”她本來不討厭桃花，但自打知道北冥君喜歡桃花以後，她一天更比一天不喜歡桃花！
“爲師知道。”
“哈？”知道？知道她不喜歡桃花？還是知道她是因爲討厭北冥君而討厭桃花？
上仙低笑，笑聲輕快：“雖你不喜歡桃花，但此刻，爲師心裏的那棵桃樹，正盛放。”
誒？
這……又是幾個意思？不管上仙是幾個意思，桃夭能想到的只有一個意思，那就是上仙因爲她而春心蕩漾！
於是乎，桃夭覺得，桃花甚美，值得被她重新愛上。
半日後的早晨，上仙，桃夭和晏華落在增城外的一處荒僻山路。往南，是炊煙裊裊的增城，往西是一片更荒涼的灰土。
灰土之極，似乎是一片好大的湖泊，然，不知是不是因爲隔得太遠，以至於那湖面的顏色顯得有些深沉，沉得如墨色。
桃夭好奇地張望。
“那裏是重泉。”上仙說。
重泉？
李少恆慘死的地方？
桃夭剛要說一句，那地方真不是個好地方，然，她撞見了晏華突然佈滿憂傷的雙目，她又猛地想起，梵音也曾同她提過重泉。
重泉，好像是那個名叫澤禹的大妖的故鄉？
“師尊，重泉是不是有一座很出名的水月樓？”
“嗯。”
桃夭立刻砸吧了一下嘴巴：“師尊尊，我們去那水月樓晃晃吧？聽說那裏有好魚和好酒。”
“沒有了。”晏華說。
“哈？”
晏華嗤笑着轉身，面朝增城的方向：“重泉曾經的富饒，都已經隨着澤禹的消亡而一併消亡了。”
說着，他率先擡步，往南去。
上仙摸了摸桃夭的發心，安慰說：“雖重泉沒有了水月樓，但增城是祁夜大陸最富饒的地方，那裏有一條匯聚天下美食的食仙街。”
“誒？”
“想去？”
桃夭飛快點頭：“嗯嗯，好想好想去。”
還有比她更慘的穿越者嗎？
別人穿越，大半都是穿成了王公貴族，再不濟那也是富庶人家，可她呢，穿到幽都，啥也沒有，上了崑崙，又人人辟穀！
好不容易下一回山，愣是匆匆路過人間，口袋裏的那點可憐銀子，還被梵音那財迷給全坑走了！
以至於她都好幾十歲的人，竟然不曾嘗過這方天地的美食和美酒，若哪一天她倒黴死了，一定死不瞑目！
上仙又牽住了她的手：“那便走吧。”
“嗯！”
走？
走去哪裏？
不重要！不管上仙要牽着她去哪裏，哪怕是黃泉路，她也跟着去！
增城真得很大，不僅很大，還十分熱鬧，城中四四方方几百條街，他們一人兩妖立在路口，愣是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
“抱歉，爲師不記得路了。”
是不記得，還是根本沒來過？
唉……她家上仙啊，哪裏是近乎神仙，他是真神仙，是以人間的各色煙火氣，他才半點不認識。
至於那隻過去愛看人間戲的大妖，正眯着眼睛，朝那高樓上舞袖的小娘子默默吞口水。
小娘子看見晏華，嬌笑着問：“爺，上樓啊~”
晏華毫不猶豫，擡腳就往花樓走，走到門前，被花樓下兩個孔武有力的惡漢攔住去路，他們一人擡左臂，一人伸右手，大吼：“給錢！”
晏華回身看桃夭，意思是要她給錢。
“……”怎麼妖族全是一個德行，竟會坑別人？！
桃夭不打算搭理晏華，她朝自家掩住真容的上仙勾起嘴角，學那兩個惡漢，雙手一攤：“師尊尊，賞弟子一點錢買糖喫吧~”
“……”上仙垂首，沉默良久，片刻後，一點可疑的紅雲自上仙耳垂緩緩鋪開。
她家上仙莫不是也沒錢？
轉念一想，她家上仙怎麼可能有錢？
這些修仙的人啊妖的，都是比王公貴族還不知人間疾苦的金貴命！類如錢帛這等身外之物，他們從來掏不出來。
但，能爲美人一擲千金，她不僅不介意，且相當期待呢~
桃夭愉快地挽住上仙手臂，大步往那掛着“地字一號”的銀莊走：“師尊尊，今日，便讓弟子好好報答師尊多年的教導之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