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岑夫子還不知道自己的這番話,讓雲清覺得滿意。
他稍稍擡高下顎,然後擲地有聲地對雲清說:“雲清仙尊,人間自來知道,神仙慈悲爲懷,大愛蒼生。
如今,人間和幽都有分歧,且隨着兩族矛盾的加深,不斷出現人殺妖,妖害人的事,長此以往,只會累得更多弱小無辜的生命消失。”
岑夫子小退半步,然後虔誠躬身:“雲清仙尊,岑懇請仙尊以天下蒼生爲重,爲人間和妖族主持大局,還祈夜大陸安寧。”
北冥幾乎要爲岑夫子鼓掌了。
她常往人間,知夫子之名,但她極少和人修打交道,或許是因爲人和神仙親近,最容易拆穿她的僞裝,所以她雖知道夫子名聲甚佳,但從未和他有過照面。
今日初見,北冥以爲,岑夫子之名,確有幾分名副其實,至少他並未因爲自己是人,而自覺高妖一等,他似乎更願意平等地看待妖族。
難怪這人離渡劫飛昇,只剩一步之遙。
雲清終是勾起嘴角,露出一點淺薄的笑意,他的笑容裏,並無半點喜色,但卻充滿了慈悲,此刻的他,和凡人供奉在廟堂之內的神佛,簡直一模一樣。
“岑夫子,人間有你,乃凡人之福。”雲清贊完夫子,便揚眉掃過豔客樓裏的人和妖,“本尊下山,是奉神王之命。
神王有感於人和妖的亂鬥若不能平息,將禍亂天下,故而差遣本尊親往人間,調解人和妖之間的矛盾。
然,本尊來人間數月,知凡人對妖成見頗深,妖對人也隔閡很重,故而令本就緊張的關係越發地交惡。”
說着,神王雲清側身,對被崇拜和癡迷浸染雙目的江離言:“妖王,雖今日的事,凡人有虧,但人間和幽都的無數次衝突,本尊以爲,以妖族理虧爲多,此一點,你可承認?”
江離坦蕩一笑,答:“本王認。”
認完的江離,轉頭面對衆人修:“妖族和人不同,自小學習禮義廉恥,妖族從血脈上來說,更近野獸。
獸性兇狠,行事更趨近於本能,故而妖族之修行路,遠比人難走數倍,此一點,便是本王不想承認也不行。
也正是因爲本王承認,故而擇了幽都這等偏僻之所爲妖族的盤踞之地,以期望妖和妖獸少往人間去。”
雲清笑而點點頭,伸手拍了拍江離的一肩,江離正色的臉,因爲雲清這一拍,瞬間轉成羞澀的緋紅。
此般紅潤,但凡明眼人,都知道江離對雲清抱持了什麼樣的心思,而這心思落在人修眼裏,全是隱而不顯的鄙夷。
李少恆上前半步,問江離:“妖王江離,你不必把話說得這般好聽。是,幽都是偏遠之所,卻也是難得的修行福地,若幽都風水不好,你難道會選?!”
晏華立刻勃然大怒:“李少恆,憑你也配對我王不敬?”
說罷,晏華便要動手教訓李少恆,卻被江離一記冷眼瞪住。
晏華委屈叫喚:“我王,是他不敬您!”
李少恆卻冷笑:“大妖晏華,到底是我不敬妖王,還是妖王不值得我敬佩?若妖王江離真有心約束妖,那便該立下規矩,不許妖獸和妖離開幽都,若有,死!”
“不錯——”一百人修飛速響應了李少恆的話。
不許妖出幽都?
妖王江離只要不是腦幹缺失,便怎麼都不會答應。
祈夜大陸不小,但也不大。神仙有長滿天蠶地寶的兩山爲仙境,且未能飛昇的人,魔,鬼,妖不能企及,自是無所謂。
可人,魔,鬼,妖皆在地上,爲了早日修成正道,超脫生老病死,除卻勤修苦練,尋一個上佳的風水寶地,便是蒐羅一切可增益修爲的靈果仙草。
而這些東西,幽都沒有,因爲幽都是千里冰封的雪山,雖風景秀麗,長滿雪蓮花,但中看不中用。
便幽都如兩山,遍地是靈花仙草,人間之要求,江離也不該應。因爲一旦應下,幽都這方偏僻冰雪,將化作囚住妖族的牢籠,在他們得以渡劫飛昇前,永遠不能掙脫。
妖王江離的臉,果然沉了下來。
而神王雲清的眼睛,一直落在江離的臉上,他見江離沉下臉,便若無其事地說:“江離,本尊也覺得李家主的話,有些道理。”
“是嗎?”
雲清頷首:“江離,妖族生性嗜殺,便你下一道禁令,也未必能約束住他們。如今,人和妖的矛盾一日比一日深,若兩族不能各退一步,只怕不能解。”
“可……”江離側首,將目光落在身後的大妖身上。
白目的晏華,居然信誓旦旦地揚聲:“我王,您是幽都的王,不管你您做下什麼決定,我等都必定遵從。”
“對——”豔客樓裏的大妖們,齊齊響應晏華的效忠誓言,“我王,不管您做下任何決定,我等都必定遵從,絕不會違背!”
雲清嘴角的淡淡笑容,因爲眼前這一幕,多了兩分真意:“江離,幽都有你,是人間,亦是兩山的福氣。”
江離眼底的清明和爲難,因爲雲清這一句盛讚,盡數模糊,他半眯着充滿愛意的眼,嬌滴滴地問:“真的嗎?”
“真的。”
霞色又染滿江離的臉上,他問:“雲清,你說呢?”
“你願意聽本尊的?”
“嗯。”
雲清笑,淡淡地搖了搖頭:“江離,你是妖族的王,他們會聽你的,卻不會聽本尊的。”
江離嘟嘴,不悅地撇嘴:“誰說的?”
“嗯?”
江離半垂眸,修長的雙手因爲緊張和些許的不安,扭在一起:“雲清,只要你願意,他們也能聽你的。”
“咳。”雲清倉惶,快退兩步。
江離滿懷期待的雙目,因此而變得黯然,他近乎無聲地低喃:“原來你不願意……”
看戲看到這裏的北冥,已經開始懷疑神生。
此情此景,要麼她是假的,要麼雲清是假的,絕無第三種可能。
她太過了解雲清,她的親哥哥,不周山的神王,身上從未有過半點人性的怯懦和溫情,他既沒有,又怎麼可能在短短數月之內,爲妖王江離動情?
難道就因爲妖王江離足夠美麗?
荒謬!
可若雲清對江離無情,那他又在做什麼?
作爲一個話本大家,她難道看不出此刻的雲清有多渣嗎?他這副看似不近人情的冷漠背後,藏着多少不爲人知的欲拒還迎?
若她沒有猜錯,雲清真有心勾搭江離,那麼下一刻,雲清就會安慰江離,讓他以爲自己的退,並非是因爲無情,而是時宜不合。
出於某種說不清的直覺,北冥希望自己猜錯了。
但——
雲清衣袖輕動,袖中的手,似乎有意伸出,而江離正作垂眸狀,故而云清的一動,他便看進了眼裏。
失望的他,不免又生出希望,他擡頭,看雲清,而云清的眼底,赫然閃過壓抑。
“江離,有些事,我們稍後再說,可好?”
江離笑。
這一笑,笑得豔客樓裏的人和妖皆晃神,笑得冷凝的氣氛染上了溫暖的春意,笑得北冥的心如墮冰窖。
雲清要做什麼,她不知道,但她知道,江離完了。
於此同時,豔客樓裏的另一端,有一道極寒的目光,刺得北冥心底莫名一冷,她本能地轉身,想看看是哪個人這般恨她?
這一看,卻看見了美人兒。
“……”她幹嘛了?美人兒怎麼用一種捉姦在牀的嫉恨目光瞪着她?
北冥滿心不解,而她的無辜惹得美人兒對她翻了一個白眼,只見他無聲的罵她:“無恥!”
“……”
罵完她的美人兒截然扭頭,一副再也不想看見她的模樣。
北冥深覺自己有必要上前好好解釋一番,否則,她怕是要痛失美人兒的心。然,雲清的威脅猶言在耳,她若動了,回頭會不會小命不保?
生命還是美色,瞬間困住了她。
將將退了兩步的雲清,向江離走了一大步,他們之間的距離,比之之前更近了,而江離的動容,也越發地迷離了。
“江離,本尊以爲,李家主的建議,你不妨考慮一下。當然,本尊也沒明白,你是妖族的王,得爲妖族顧全大局。今日便叫你應下李家主的提議,未免有些爲難。”
“我——”江離欲說話,但云清貼心地搖了搖頭,“江離,本尊不想你爲難,更不想你爲了本尊而勉強妥協。”
如此動人的話,徹底瓦解了江離最後的清明,他情潮洶涌的雙目裏既沒有人修,也沒有大妖,只剩雲清。
此刻,哪怕雲清要江離去死,江離怕也不會拒絕。
雲清提了他的建議:“江離,本尊以爲,至少應該要讓金陵城中,再不見凡人。”
“好。”江離甚至沒有問一問金陵城的城主晏華,便一刻不猶豫地答應了,“本王承諾,自即日起,金陵城內不允凡人進入,若有,不必人間說話,妖族自會清理門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