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兒,我也不想禁着你,可你的脾性忒大,我若不禁着你,你又要和妖殺來殺去。”說着,北冥長嘆一口氣,“若你殺得過,我倒也不攔你,若天下無妖,說不得真能安靜一時半刻。可你殺不過啊!”
“嗚嗚。”殺不過便枉縱,不配爲修仙者。
“……”北冥被逗樂了,嘻嘻哈哈地懟,“殺心熏天的修者,貌似不配自稱爲修仙者。”
被徹底激怒的景之,竟然令她的定身咒破開一個口子:“你——”
北冥嚇了一大跳,慌忙後仰:“你該不是殺不成梵音,便要來殺我吧?”
“……”張口欲言的景之,雙目迸發出濃烈的恨意,他定定地瞪着北冥。
巨大的沉默,橫亙在他們之間,正當北冥以爲,從今往後,景之許要和她老死不相往來時,他卡着嗓音,艱難地問出:“爲什麼?”
美人兒的黯然,瞬間刺痛了她的內心。
身爲一個神君,她委實沒立場看不上想要飛昇成仙的人,魔,妖,鬼,可又因爲她是神君,知兩山除卻永無止境的寂寥,再無其他,故而,她又不能明白,爲何人,魔,妖,鬼對功德圓滿如此執着?
只是爲了永壽無疆嗎?
可無盡的永壽無疆,又有何意義?
人們謳歌着曇花一現的極美,卻又不想成爲曇花。
“北冥,你告訴貧道,這是爲什麼?”
北冥又一次發出了惆悵的嘆息:“景之,你是不是覺得,梵音死了,重泉邊就沒有賣孩子的人了?”
“是。”
“如果我告訴你,最初在重泉邊買賣孩子的,不是妖,而是人,你會怎麼想?或者說,如果今天在重泉邊買賣孩子的,不是一隻妖,而是一個人,你會不會殺?”
“……”
景之的沉默,令北冥收起了漫不經心,第一次露出了神仙才有的神聖威儀,她側首,將悲憫地目光落在依舊盤踞在河岸邊,鐵了心和梵音交易的凡人們。
“景之,天下很大,你不妨往各處走走,諸如今日這樣的人間慘劇,不僅僅在重泉上演,也在祁夜大陸的各處上演。
在你看來,沒有買賣,就沒有殺戮,可自天地有成,六族繁盛起,買賣就不曾止息,殺戮自然也就不能停止。
你覺世間萬惡因爲妖而起,所以你堅信,只要妖死了,那麼天下就會大安。可——”
重泉邊因爲景之的出現,而釀出的混亂,已經平息,凡人一手自梵音手裏接過銀子,一手將孩子無情地推出。
失去父母庇佑的孩子,瞬間就被水中的妖獸,一口吞入。
北冥回身,目光再次落在景之身上:“樂正兮辰,可那句話不對,不是沒有買賣,就沒有殺戮,因爲殺戮優先於買賣。
玉門的不歸路,你覺得一族人爲了活下去,殺一個人果腹不是惡,那麼此間一家人爲了活下去,賣掉一個孩子,也不該是惡。”
景之皺緊眉毛,身體因爲北冥的話,繃得筆直,他沉思了很久,又一次說出了三個字:“不一樣。”
“嗯?”
“是,人殺人果腹,或者婦人販賣孩子,皆是出於命運的無奈,可妖族要不要買孩子,卻無關無奈。”
北冥勾脣,笑了起來:“景之,你知道爲什麼他們要叫梵音活菩薩?明明梵音用一兩銀子買斷了他們孩子的命。”
“……”
景之無法問,但北冥回答了:“因爲在梵音接手重泉前,那個住在這裏買賣孩子的凡人,只肯付十文錢買下一個孩子的命。”
“——”景之驚愕,眼底全是不敢相信。
“嗯。”北冥重重地點頭,肯定了自己的陳述,“再告訴你一件事,那個人之所以每日在重泉邊買賣孩子,是因爲孩子會成爲滋養妖獸絕佳的養料。
而妖獸的茁壯成長,會引得許多修仙世家的弟子前來,他們會付給那個人高昂的費用,然後從水裏挑走一隻妖獸。
在江離成爲妖王之前,在大妖澤禹佔據重泉前,掌控重泉的,是人。”
景之苦笑,伸手遮住了臉。
這人還真是了不得,她的定身符,居然只能困住他一個時辰,若再有幾天,她是不是再也困不住他了?
距離美人兒超脫成仙,還有多久呢?
北冥甚至連猜都不敢猜。
“景之,你要實在覺得難受,不如放棄修仙?”
景之倉皇地放下手,神色複雜地瞪着北冥。
北冥卻不在意對方殺人的眼神:“不然,你從了我,從此以後,我們只管喫喝玩樂,不問人間俗世?”
北冥搖搖頭,開始自斟自飲。
爲何修仙很難?
因爲人有人性,若不能剝離人性中的狹隘,便不能達成超脫,若精神無法超脫,又如何渡劫飛昇?
許久,當梵音的交易結束,當河岸上的熱鬧退去,當重泉被靜謐的漆黑籠罩,景之喃喃輕問:“真得沒有破解之法了嗎?”
回答他的,是北冥的一聲幽幽長嘆。
景之或許有萬人難敵的天賦,但他的內心太過純粹,只想看見非黑即白的世界,那麼,便無法和天道齊高,迴歸灰色的混沌。
得不到答案的景之失魂落魄的起身,他在告辭前,對北冥說:“貧道不願意相信,這是一道無解的題,貧道想去試試看,看看世間有沒有破解之法?”
北冥一手舉着杯子,一手輕擡:“請。”
第一次見北冥流露出決絕的景之,眼神中閃過一絲不着痕跡的慌張,他急急起身,向外走去。很快,樓道上,他的腳步聲遠得聽不見。
北冥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女妖。”
“咳——”酒未入腸,卻叫驟然折返的景之嚇得一口嗆出,“哈?”
“貧道在哪裏可以找到你?”
“你還願意找我?”
景之點點頭:“貧道不是不知好歹之輩,我知道,你是在幫貧道。”
北冥卷脣:“那麼美人兒打算拿什麼謝我呢?”
“……”景之神色一沉,倨傲轉身。
北冥哈哈大笑,對着他的背影朗聲答:“九疑,三味書屋。”
景之點點頭,快步離去,這一次,北冥沒有攔。
她嘴上說不怕雲清,難道還真得不怕?再不回去,許世安就該回人間了,到時候兩山的神仙,還指不定怎麼跑去雲清跟前告大狀呢。
趁澤禹不察,北冥順了一攬子酒,才悄咪咪地從水月樓的樓臺翻身而下,結果,剛巧撞見滿載而歸的梵音。
“……”
梵音擡眸,望了望樓臺高處:“女施主又偷酒?”
“怎麼能是又呢?”她統共也就偷了沒幾回。再說,澤禹自來大方,如果她開口要,澤禹定然也會白給,那她的偷,也就算不得是偷了。
“小道長走了?”
北冥臉色一僵,戒備地睨梵音:“別告訴我,你也看上他了?”
梵音一臉無語:“女施主,貧僧是個出家妖,對男歡女愛委實沒興趣,只貧僧和女施主關係不差,有意提醒女施主,人妖相戀,天道不容。”
“呵。”北冥嗤笑,“這話,你該去對你家妖王說!”
“……”
人妖相戀下場悽慘,難道神妖相戀不慘?
不,更慘!
梵音痛苦地抓了抓腦門上的三根彩色翎羽:“你以爲貧僧沒勸過嗎?正是因爲貧僧勸過了,貧僧頭頂的三個毛就還長着!”
北冥點點頭,盛讚:“細細一瞧,頗美。”
“……”
氣成大妖,北冥心中舒暢,她和梵音錯身而去時,忽然頓步:“不對啊,以你三毛兒的脾性,你居然會去勸妖王?”
妖王手下四大妖,晏華把江離當神,澤禹和冬青也都敬畏妖王,唯獨梵音癡迷唸佛,對妖族的事懶得上心。
梵音沉默了片刻,然後伸出一隻手,做掐指一算狀:“貧僧夜觀天象,卜出仙君雲清乃是我王的劫數。”
“……”北冥扶額,不由地輕拍梵音肩膀,“三毛兒,沒事少讀佛經,不然,要不了多久,你就真無腦了。”
梵音豎眼,怒駁:“女施主,貧僧沒有開玩笑。凡人自來對妖族看不上,何況是比凡人更高高在上的神仙?
那個叫雲清的,看起來是一副虛懷若谷的模樣,可貧僧卻看得出來,他藏在眼底的輕賤和鄙夷。
他怎麼可能會真心喜歡我王?”
是不能。
梵音鬱悶地揪了揪頭頂的三撮毛:“可憐貧僧難得表一回忠心,勸說我王仙君雲清乃別有用心,結果激得我王差點砍了貧道。”
“誒?”北冥驚。
妖王江離之所以能成爲幽都之王,除卻他本事無人能敵,也因爲他脾性極好,甚少和什麼妖過不去,更別說梵音是幽都四大妖,他怎麼可能會砍梵音?
“問世間情爲何物,直叫人生死白骨。”嘆罷,梵音雙手合十,搖頭晃腦,“女施主,聽貧僧一句勸,那小道長固然生得好,將來卻說不得能要了你的命。”
“滾!”什麼夜觀天象?根本是他見不得旁人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