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我的父親是嘉靖 >第232章 海瑞的瘸驢
    半個月後,南直隸松江府。

    四十九歲的海瑞正在收拾行李。他剛剛跟府同知辦完交接,即將升任入京擔任正三品副都御史。

    江南富庶之地的知府們卸任升遷,通常是大箱小箱的搬金銀細軟,一馬車一馬車的拉偏房小妾、通房丫頭。不收拾個三五天不算完。

    海瑞收拾行李,僅耗時一刻功夫。

    老母、妻子、女兒皆在海南老家。他的全部“行裝”,不過是朝服、祭服、公服、常服、吉服、素服、靜忠冠服冬夏各兩套。

    這是朝廷官員必備的“七袍服”。

    另外日常便衣有兩套,書有兩箱。碎銀共十六兩八錢,銅錢五貫,寶鈔若干張。

    他的全部隨員,只有胖乎乎的憨傻小書童一人。

    胖書童進得臥房:“老爺,車伕和驢車僱好啦。不過......”

    海瑞問:“不過什麼?”

    胖書童道:“那驢子有點瘸。”

    海瑞道:“此去京城兩千六百里。僱頭瘸驢算怎麼回事?”

    胖書童抱怨:“老爺欸,您就給我二十兩銀子。能僱到車伕和瘸驢就不錯啦!

    您要是嫌驢子瘸,那得再掏十兩銀子。”

    海瑞下意識的捂住了裝碎銀子、銅錢的的包袱皮:“京衙沒有供官員居住的後衙的。得租房子。銀子都用來僱車,進了京咱主僕二人難道要睡大街不成?”

    胖書童抱怨:“哼,我聽衙門裏的人說,別的三品官進京,都是坐着大轎子,鳴鑼開道,隨從前呼後擁。

    老爺您倒好,僱個驢車,驢還是瘸的。”

    大明的官員出行,只有從三品以上官員纔可以乘轎。

    後世影視劇中七品縣令就敢坐轎子,其實是要殺頭的,那叫逾制。

    四品到六品官員出行騎馬、坐馬車。七品至九品官員只能騎驢、坐驢車。

    沒辦法,這是視官如仇的明太祖定下的規矩。

    海瑞道:“我還沒到京履任。就還只是正四品。沒讓你跟我走着進京就不錯了。

    真走着進京,讓你這小胖墩掉幾斤肉未嘗不是好事。

    呵,真是奇了,跟着我吃了兩年青菜豆腐,也沒見你瘦下來。”

    胖書童道:“哼,老爺,我喝涼水都長肉是天生的。您看不順眼倒是找我娘去啊!

    再說啦,就算非要坐驢車。幹嘛不用沿途驛站給的健驢?自掏腰包僱什麼驢?”

    海瑞道:“你懂什麼。沿途驛站給驛驢,原本不超過三十兩的成本,他們敢跟朝廷報五百兩。

    那些銀子可都是民脂民膏。犯不着便宜驛站的那些貪員墨吏。”

    這時,府衙的高班頭走了進來:“府尊,梁同知、高教授他們在書房等着給您餞行呢。”

    海瑞道:“好,我這就去。”

    高班頭手裏拿着一個包袱:“府尊,這是屬下的一點意思。”

    海瑞面色一變:“一點意思?那是什麼意思?”

    高班頭嘆了聲:“府尊放心。小人不敢壞了您的清名。這是我娘烙的五斤米餅,給您路上當乾糧。”

    海瑞一愣:“哦,那我就收下了。你替我多謝老人家的好意。”

    胖書童一聽包袱裏是又香又脆的米餅,朝着包袱伸出了胖手。

    海瑞輕輕打了他手一下:“路上喫。”

    海瑞出得臥房,來到書房。

    書房裏站着他的兩位屬官,身材肥胖的梁同知、瘦竹竿一般的高教授。

    梁同知苦笑一聲:“松江府從我這個同知到衙役,其實都盼着府尊您趕緊調走。如今您真的要走了,我們竟有些不捨。

    呵,我們多少有點賤骨頭。”

    海瑞來松江府之前,梁同知靠着官場陋規銀、士紳們的孝敬,一年少說能弄五六千兩銀子。

    海瑞坐堂一年,他的灰色收入成了零不說,自己還倒貼進去幾百兩銀子。

    從這點上來說,梁同知應該恨海瑞恨的牙根癢。

    可是,他卻對海瑞恨不起來。

    在海瑞來松江之前。他這個正五品地方官,說白了就是給徐氏家族看土地的一條狗。徐家人心情好,會賞他這條狗幾根骨頭。

    這一年來,他跟着海瑞抑豪強、治盜賊、修江堤、興教育......

    海瑞給了他一種徐家人給不了的東西——做官、做人的尊嚴。

    海瑞很有自知之明。他道:“剛纔我還在想,我調走,你們會不會在府衙門口點一掛一百響的鞭炮以示慶賀。

    我知道,府衙裏沒人喜歡我這個府尊。”

    梁同知道:“唉,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啊。你對待我們的確嚴苛的很。但對松江的老百姓有大恩惠。

    我們要是敢點鞭炮慶賀你走人。恐怕松江的老百姓會剝了我們的皮。”

    高教授在一旁道:“同僚們都很詫異。府尊您坐堂這一年,把該得罪的、不該得罪的,得罪了一個遍。

    您不說丟官罷職。反而以舉人之身升入都察院做了正三品的副都院。

    或許這就叫好人有好報吧。”

    海瑞道:“我相信天地之間有桿秤。秤砣就是老百姓。

    我得罪人是爲了百姓。是非功過,朝廷自有公論。

    要知道,如今朝廷裏掌權的不再是嚴嵩、徐階那兩個奸相。而是英明的太子爺。

    梁同知,你兒子的功課你要勤加督促。他雖年僅十六,卻已有通過府試的才學。再過個十年八載,很可能提名金榜。

    高教授,以後少娶幾個小妾吧。色是刮骨鋼刀。看你這身板,不知道還以爲是竹竿成了精呢。”

    三人相視一笑。

    海瑞並不是沒有人情味。正如剛纔梁同知所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海瑞也並不是如官場紛傳的那樣“海瑞是個好人,卻做不了什麼事”。

    他在任期間參劾徐家,讓徐家吐出了二十萬畝土地。其中十萬畝分配給了松江的無主佃農。

    他治盜賊。松江境內治安肅然。

    他修吳淞江大堤。兩岸的土地至少三年內不會再遭受旱澇。

    他興教育,逼着士紳們捐銀子,在松江府興建了八所義學。讓那些貧苦人家的孩子有地方讀書識字。

    他理冤獄。將積壓如山的大小案件處理的公公平平。上百蒙冤入獄的人得以平反。

    這一樁樁,一件件,哪一件不是利國利民的好事?

    其實,清廉自守、爲百姓謀福應該是爲官之人的本職。

    奈何官場如今是個骯髒的大染缸。海瑞盡本職,倒成了異類。被那些狗籃子文官污衊爲“沽名釣譽”、“是個好人,卻做不了什麼事”。

    史書是文官們寫的。

    即便是朱載圳,也受後世各種史書潛移默化的影響,認爲“海瑞只能供在神龕裏當一尊神”。

    古往今來,當個盡本職的好官都很難。真的是古往今來!說多了都是淚。

    梁同知和高教授恭恭敬敬的給海瑞作了一個揖,齊聲道:“府尊,走好。”

    海瑞道:“罷了。你們去處理公務吧。我把行李裝上驢車就走。”

    梁同知從袖中掏出一個二十兩的銀元寶:“這是府衙的同僚們給您湊的程儀。

    放心,是同僚們拿官俸湊的。是乾淨錢。”

    海瑞笑道:“你說我會要嗎?”

    梁同知一愣,隨後將銀元寶放回袖中:“不會要。你如果要了,就不是海瑞海剛峯了。”

    海瑞道:“梁同知,在新任松江知府到任之前,是由你署理府務。答應我,善待松江的老百姓。”

    梁同知道:“嗯,下官牢記府尊教誨。你之前說的對,爲官一任,最起碼離任的時候別讓老百姓戳脊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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