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棲所在的班級這一節課是由六級天師元黎負責的。
他自然不可能作爲駐守的教師,而是一定會成爲對於如何離開這裏的、最積極的探索者。當看見顧棲逆着人羣朝着這邊走過來的時候,這位已然有了些年齡的天師眉眼間一閃而逝的,是名爲“忌憚”和“厭惡”的情緒。
而顧棲的面色淡然——甚至已經到了可以被稱之爲冷漠的地步,見了元天師也像是沒看見一樣,目不斜視的就要同他擦肩而過。
誰知道元天師卻叫住了他。
“你去哪裏?”
年長的天師在這樣詢問的時候,面上浮現出來的是絲毫不加以掩飾的不喜之色。他凝視着顧棲,像是凝視着某種本不該出現於此的污穢不祥之物,若是可以的話甚至並不願意同對方扯上半分的干係纔好。
可是他卻又不得不作爲顧棲的老師、作爲被協會長期派遣來天師學校鎮守的“基石”,在顧棲那雖然並未發生卻又的確有不小可能爆發的失控來臨的時候,以自己六級天師的實力,將顧棲壓制住——如果可能的話。
再不濟也要儘可能的拖延時間,直到其他能夠解決這件事情的天師趕到爲止。
他不喜歡顧棲這個學生,這個象徵着不詳和危險的【鬼子】。
巧得很,顧棲也有相同的感受。
畢竟元天師對於顧棲來說,也絕對不是什麼值得被尊敬的師長。
不過以上的一切態度,全部都建立在當年16歲的顧棲身上。
26歲的顧棲脾氣比起當初的自己無疑要好了不止一籌。當然,也有可能是把什麼都看的很淡佛過頭了造成的也未嘗可知。
更何況顧棲深知,日後的元黎已經死亡——於華縣屍窟當中。
那他和一個已死之人有什麼好較勁的。
再說了,對於協會里面看不慣自己的天師他應該怎麼做,顧棲早就已經有了一套獨屬於自己的、駕輕就熟的辦法。
他朝着元黎咧了咧嘴,露出一個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的笑。幾乎能夠同天上的陰暗結界相媲美的、龐大可怖的陰氣從他的身上散發了出來,元天師隨身攜帶的陰氣檢測表瞬間被拉到了最大值,並且發出了尖銳到刺耳的警報聲。
“元老師。”顧棲說,“希望您可以再稍微的斟酌一下,對於我的態度。”
“對不起您的,似乎並不是我。這麼想來,我似乎也並沒有必須要無止境的承擔您加諸給我的這諸多惡意的理由。”
元天師的臉色頓時開始青青白白的來回變幻,他意識到,眼前的少年身上在他沒有看見的時刻,發生了某種改變。這種改變讓他徹底脫離了以往沉默的承受所有加諸於自己的身上的惡意的模樣,而變的具有極爲鋒銳的進攻性。
面對這樣的顧棲,他需要拿出的該是——不說卑躬屈膝,但至少也應該是平等的、尊敬的態度。
那已經不再是一個可以被他掌弄的、厭惡的孩子,而是需要被謹慎小心去對待的……什麼東西。
顧棲從他面上細微的表情變化當中看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訊息。
“看來我們之間達成了共識。”顧棲笑了一聲,“這樣的話,我有些問題想要從元老師這裏得到解答。”
元天師的麪皮抽動了一下,但終歸是不敢吐露出什麼拒絕的話語。顧棲身周的陰氣並沒有收回去,而是仍舊在他的身旁張牙舞爪,有如某種厚重背景板。
在這樣的情況下,又兼有顧棲之前的話,元天師哪裏敢違逆他的意思。
尤其是……
那不知從何而來的結界可是還在盤亙着,這種時候,委實是不需要再加顧棲這麼一個可以暴走的不穩定因素。
“你想知道什麼?”元天師問。
而實際上,顧棲想知道的倒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亦或者是不能說的東西。
“我找不到宴樂了。”顧棲說,“元老師有見過他嗎?”
元黎那一張雖不能說是佈滿了褶皺,但也的確已經不年輕的、有點像是橘子皮一樣的臉抽了抽。顯然,對於宴樂這位宴家的天之驕子和顧棲這種只是存在都充滿了不詳的鬼之子交好,他一直都是抱有着極大的意見的。
“並未。”元天師乾巴巴的說,“但之前有見到他朝着塔樓那邊去,想來是已經去集合了吧。”
畢竟——雖然名爲學生,但自幼受到宴家的教導,又天資卓絕到讓人只能夠仰望的地步,宴樂的能力其實已經超越了很多天師學校當中在職的老師。
被拉壯丁也很正常。
元天師的回答似乎非常的合情合理,但是顧棲卻皺起眉來。
不對。
不該是這樣的。
在這個分明極爲完美的邏輯鏈下,顧棲卻感受到了某種巨大的違和感。
宴樂不會丟下他的。
雖然這樣說似乎顯得有些過分自信了,但是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宴樂無論要去做什麼一定會先來找他。
就像是顧棲最先想到的,也是要去看宴樂在哪裏一樣。
這是他們兩個人之間所獨有的牽絆和聯繫,其他任何人都無法理解。
……那麼,就只有一個可能來解釋眼下的情況了。
宴樂出事了。
幾乎是在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顧棲便不可避免的焦躁了起來。那些尚未被收斂的陰氣便也因爲主人的心境變化而劇烈的波動了起來,儘管並沒有立刻就表露出攻擊性,可是那種連帶着周圍的溫度都開始驟降的可怖陰氣,依舊是會讓人本能的覺得危險。
更何況站在他面前的還並非是感覺遲鈍的普通人,而是一位六級的天師。
元天師幾乎是立時的手上便捏了決,體內的靈力涌動,隱隱有繁複的陣法在他身後出現了白色的虛影,顯然是做好了隨時出手的準備。
他做出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倒是看的顧棲有些好笑。
“元老師。”顧棲一字一句的道,“您這是打算做什麼?”
“這該是我問你的。”元天師沉聲問,“顧棲,你想要——”
做什麼。
他的質問並沒有能夠說完。
從漆黑厚重的雲層當中探出了一個黑色的怪物,兇惡可怖,遠超人類的想象。僅僅只是一個頭,都龐大到幾乎佔據了整片天空,那種可怕的壓迫感幾乎要讓人直不起腰來。
那辨別不清楚種類的怪物獸首因爲形體太大而導致了動作看着緩慢,但即便如此,也可以清楚的發現,它的確是朝着他們的方向緩緩的轉了過來,然後咆哮着開口。
從怪物大張的口中噴突出了黑色的閃電,是銳不可當聲勢浩大的攻擊,朝着他們直射而來。
更準確些來說,是朝着元天師直射而去。
那是已經超越了認知的某種恐怖,又或者說,那便是世界的意志本身,因此根本不容抵抗和拒絕。分明眼睛能夠捕捉到攻擊到來的軌跡,身體卻根本無法移動,只能眼睜睜的看着攻擊來到了自己的面前。
如此宏大的攻擊,在真正沒入人體的時候卻是寂靜的。那彷彿是電影裏面的慢鏡頭,元黎一頭栽到在了地面上,生死不知。
然後,從斜後方,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響,似是衣料在行動間發出的摩擦聲。等到那聲響停下之後,顧棲聽見有人在喊他。
“七七。”
顧棲回過頭,發現他一直遍尋不到的宴樂正站在上層樓梯的拐角,朝着這邊投來的視線有些晦澀陰沉。
他的身上在這一刻呈現出來了極爲割裂的光影,半邊臉露出來,另外半邊卻是近乎隱匿於黑暗之中,根本看不分明。
當顧棲的目光同他對上的時候,有些訝異的發現,在宴樂的臉上第一次如此徹底的失去了笑容。
他像是完全看不見倒在顧棲身邊、生死不知的元天師,也徹底的忽視了顧棲身周那明顯已經超過了正常應該有的濃郁的陰氣。那張臉龐顯現出一種過分的冷漠,但是眼瞳深處卻又像是燃燒着漆黑的火焰。
他朝着他伸出手。
“過來我這邊。”宴樂說。
可是顧棲分明看到,頭頂的白熾燈投下有些刺目的光,照在了宴樂的身上。
而他的腳下,沒有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