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擡棺-06

    說來奇怪,顧棲是沒有見過宴家家主的——無論是百鬼天災開始之前,還是百鬼天災在開啓之後。

    前者尚在情理之中,畢竟那時候的顧棲只是無名小卒,甚至還揹着不怎麼好聽的名聲;可是後者就難免有些讓人覺得意外,因爲他已經成長爲了無論是哪一方、無論是什麼樣的存在都不能夠對他的存在等閒視之的勃然大物。

    而百鬼天災席捲全世界,任何一方都不可能獨善其身。即便是千年都避世不出的宴家也不得不在祖訓上有所改動,除了依舊不與族外之人聚居,倒也是積極的融入了天災後的世界秩序當中,並貢獻上了自己家族的力量。

    按理來說,顧棲便已經有很多同宴家家主相見的機會——可是事實卻並非如此。他居然一次也沒有碰到過對方,包括在宴樂的葬禮上,作爲父親的宴家家主也沒有出席。

    顧棲以往並沒有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因爲他的確不是什麼會對無關之人投以過多的關注的類型,只是眼下再想起來,總覺得這事情當中哪哪兒都透露出不容忽視的違和感。

    他隱約有一個猜測。

    這宴家家主……該不是在躲着他走吧。

    爲什麼?他們之間有什麼不能見面的理由嗎?

    還是活,只要他們一碰面,就會發生某些對方無法接受的事情?

    顧棲思來想去,但怎麼也不覺得自己擁有那樣大的能耐,可以在一個照面就辨識出披着人皮,堂而皇之的在人類的世界當中混了成百上千年的怪物。

    除非……他們之間有什麼與衆不同的、超脫於所有人之外的特殊的牽繫。特殊到只需要一個照面,就足夠顧棲發現對方小心隱藏的祕密。

    鬼主的話幾乎是恰到好處的被他從記憶當中翻找了出來。

    【你難道真的不知道,我們如今所遭遇的一切,全部都是拜宴家所賜嗎?】

    非常莫名的,他的心臟極爲劇烈的跳動了一下。

    像是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原本一直都被掩藏在角落當中不應該見光的隱祕。

    宴潮生對宴家極熟,帶着顧棲輕巧的在那些看上去全部都一樣的建築當中從容的穿行,看起來沒有一點點被迷惑找不到方向的模樣,甚至能夠如同開了天眼一般繞開所有可能遇到的宴家的族人,輕飄飄的同他們擦肩而過,像是一抹煙塵或者羽毛。

    以至於他們分明已經進入了宴家的族地許久,顧棲這麼一個大活人的闖入居然都沒有被任何人所發覺。

    在最後從某一棟房子後面繞出來的時候,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是一整片的空地,以及一座與這裏所有建築都有所不同的祠堂。

    顧棲認了出來:“這裏是宴家的祖祠?”

    他在宴樂的靈魂碎片當中見過,二十歲的宴樂在祠堂前加冠,由全族的人見證。

    “嗯。”宴潮生應,“我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但是我知道應該怎麼樣讓他主動避開所有人來見我們。”

    他帶着顧棲進入了宴家的祖祠,數排的擺成了類似寶塔一樣的形狀,最下面一層則是點燃的、像是永遠都不會熄滅的紅燭,燭光輕微的搖晃着。

    宴潮生走過去,伸手到貢桌下面。從顧棲的角度只能看見他的手指似乎動作了一下什麼,然後從地板下面傳來了某種沉悶的隆隆聲,像是什麼過於沉重的東西在被挪動。

    等到一切的聲響都重新安靜下去之後,他們面前的地板悄無聲息的出現了一個黑色的通道,隱約能夠看見其後那幽深的、通往某處的階梯。

    顧棲在一瞬間產生了某種明悟:“這裏是不是……”

    你以前被關着的地方?

    就像是他在幻境的世界裏面見到的那樣。

    “你知道?……哦,對,你接觸過我的一部分靈魂碎片,如果某一塊碎片上面攜帶了相關的記憶,也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宴潮生嘆了口氣,聲音聽上去有些惆悵,“哎呀,這可太不妙了。”

    “因爲不管是哪一個我,都不想要讓你知道那種狼狽而又醜陋的模樣。”

    “我一直都有很努力的在掩飾了。”

    宴潮生知道真實的自己是什麼樣的。

    沒有光風霽月,也從來都不是溫潤如玉。偏執、傲慢、殘忍、冷漠,遠非顧棲認知當中從月亮上走下來的謫仙人。

    可是他的七七需要的是光,而不是濃厚沉重的黑暗。

    所以……宴樂將自己活成了光的模樣。

    就算只是欺騙的假面,只要能夠永遠戴好,便是將其當做是真實又有何不可?

    這階梯實際上並沒有太長,他們說話間已經來到了盡頭,上面的光線已經沒有辦法照到這裏了。顧棲掏出手機打開手電筒,照亮了眼前的一片黑暗。

    很難想象,在宴家祖祠的下方,會有這樣一片寬廣的空間,甚至還有一個不小的水池。有許多東西非常雜亂的堆在這裏,顧棲粗粗看了一圈,像是各種各樣的……陰鬼的肢體。

    而另外一邊則既然相反,甚至可以說是過於井然有序了,像是一個規整的實驗室,一整面牆都是密密麻麻排列的培養槽,從地面一直疊到最頂層的紙質的資料。

    顧棲上一次在幻境世界當中,看到的只是很小的一片,再加上那次全是漆黑根本沒有半分的光,因此自然並不如這次這樣可以清楚的看到全貌。

    眼下他將這一片空間的全景盡收眼底,初時還不覺得,但不知爲何,卻是越看越熟悉。

    他的耳邊開始出現“咕嚕嚕”的、從液體的最深處冒出來的氣泡聲,眼前也像是蒙上了一層曝光過渡的濾鏡。

    【真是特殊的體質,沒想到會在這個時代遇到。】

    【可惜了,若是能夠再早一些……哪怕只是早百年……】

    【也罷,這樣可遇不可求的“容器”,本就不應該對其出現的時間和地點有所挑剔,能夠遇到已經是如同奇蹟一般的事情了。】

    【那麼,試一試好了。】

    【我也很好奇……最後會培養出來一個什麼東西。】

    “七七?”

    有誰在喊他。

    那些縈繞在耳邊的幻聽消失了,眼前看到的一切也恢復了正常的色調。顧棲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的時候看到身邊的宴潮生正朝着他投來關注的目光:“你還好嗎?”

    “沒事。”顧棲搖了搖頭。

    他以前……難道來過這裏麼?

    可是顧棲翻遍自己的記憶,也沒有找到任何的關聯,彷彿之前的一切都只不過是他的臆想。

    他於是暫時先將這件事情拋去腦後,轉而去問宴潮生:“我們不是來見宴家家主的嗎?你怎麼帶我來這裏?”

    宴潮生一邊漫不經心的應着他的話,一邊視線在周圍搜尋着什麼:“嗯,因爲這裏是他最重視的地方,而且他也不會帶其他人來。”

    “所以,只要在這裏弄出點動靜,他就會避開所有人,自己獨自過來。”

    而至於要怎麼樣破壞才能最讓對方肉疼,並且立刻趕過來,宴潮生表示他對此擁有着充足的經驗。

    所有的培養槽都全部被打破,裏面熒藍色的液體都流了出來,融入到了漆黑的水池裏。幽藍色的火焰一下一下的跳動着,將所有的紙稿與那些不知道是什麼的“實驗用肢體”全部吞噬,冒出了黑色的滾滾濃煙。

    鬼的冥火燃燒時並不消耗氧氣,倒是避免了顧棲被憋死在地下的可能。他們一同注視着那燃燒的火焰,不一會兒便聽見了從通道口傳來的急匆匆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越來越近,而當對方走下最後一級臺階、徹底的踏入了地下的空間的時候,從他的腳下亮起來了早已佈下的法陣,隨後是在空中自己點燃的符籙。靈力和陰氣在同一瞬間爆發,針鋒相對的互相沖撞,是另外的戰場,甚至是連帶着地面都震動了起來。

    站在法陣中央、暫時被束縛了行動的男人擡起眼來,眼睛裏面倒映出來了顧棲和宴潮生的身影。

    他分明該是處於劣勢的,但是面上卻絲毫不見慌亂,甚至看着兩人的目光當中還帶着縱容,像是長輩在看自己家調皮搗蛋的孩子。

    “如果只是想見我,不需要用這樣的方式。”他笑了一聲,金絲眼鏡上有光一閃而過,看起來簡直就像是漫畫裏面的反派,“我會很樂意去找你們的……我親愛的孩子。”

    宴潮生也笑,只是那笑容裏面並沒有多少的溫度:“是嗎,那倒是我的方式魯莽了。”

    他一個字一個字的,將那些話在齒間反覆的研磨,目光一直落在宴家家主的身上,其中滿是化不去的濃郁恨意,像是恨不得就這樣一口一口的撕咬下對方的血肉:“在見到我,您是否會感到驚喜呢?”

    “父親。”

    宴家家主撫掌:“沒有父親不想見到自己的孩子,不過現在,我們的主角卻並非是你。”

    他這樣說着,朝着顧棲的方向望了過去,鏡片後的雙眼當中,是某種讓人在一瞬間覺得心驚肉跳了起來的危險的光。

    “我最完美的作品。”他說,“見到你成長到如今的模樣,我可真是……”

    “——太驚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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