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上的乘客不是傻子,就算自己沒見識現代社會題材豐富的影視作品也會強行擴充他們的眼界,這個時候已經有人隱隱約約地猜到了什麼。無聲的暗流在空氣中默默涌動,倒黴的列車長一出現就被焦躁的乘客包了餃子,焦頭爛額地被四面八方而來的詰問淹沒了進去。
列車上的氣氛像一鍋逐漸升溫的水,那些難以言明的不安是飄在水面上的油星,溫度再往上升一點就要轟轟烈烈的爆炸開來。
隔壁車廂裏有小男孩在哇哇大哭,哭聲透過密集的人羣傳過來,像個起跑信號,源輝月眼看着斜對面的小女孩眼眶慢慢變紅,緊接着“哇”地一聲,跟着哭了。
源輝月:“……”
隔壁那兩個被耽誤了約會的女孩子交握着彼此的手互相打氣;旁邊的上班族目光呆滯,嘴裏在碎碎念着什麼;大部分人還在圍堵列車長,有人終於忍不住了,拽着列車長的衣領質問道,“可疑物品到底是什麼?到底是不是炸彈?”
質問聲像一聲驚雷扔在在空氣裏,戳破了大多數人的僥倖,有人被嚇蒙了,轉身就往車窗上撲想要跳車逃跑,又被周圍理智尚存的人七手八腳攔住……
總而言之,一片混亂。
源輝月收回目光,腦海中不知爲何蹦出一句話:“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
——出自魯迅《而已集》
“……”
哦,看來她失憶前還是個華國文學愛好者。
她有點無言地收了收這些亂七八糟的思緒,將視線投向對面。那個茶色頭髮的小女孩還在哭,她旁邊的父親大概不常帶孩子,在一旁手忙腳亂地急得滿頭大汗,學着妻子以前哄孩子那樣輕輕拍着女兒的背,但明顯掌不好力度,小女孩被拍得一嗝一嗝的,臉更紅了。
源輝月嘆了口氣,在小孩子被噎住之前起身走了過去,把她從她父親的戕害下解救出來。
她雙手扶着她的肩,低頭對上小女孩眼淚模糊的眼睛,忽然梗住。
糟糕,小孩子怎麼哄來着?
一個畫面倉促地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茶色短髮的小女孩,穿着一條白色的小洋裙,也是在哭,上氣不接下氣地抱着一個人的手,嘴裏嘟噥着不要跟姐姐分開之類的話。她抱着的女性披着柔順的黑髮,背影纖細,蹲在地上將小女孩環在懷中溫柔地哄着。
“我也不想和你分開,但是你到國外才能學到更多東西啊し……”
……し,什麼?
源輝月驀地回過神,意識到那個音節應該是那個小女孩的名字,但是這個碎片到此爲止,像個剪得稀碎的電影預告,三流剪輯師連主角的人名都沒剪全就倉促中斷了畫面。等她再回頭去想卻連小女孩的面容都模糊了,唯一記得的只有那一頭微卷的茶色短髮。
然後她終於從回憶中跌回現實,反應過來自己還在一輛隨時可能爆炸的列車上,面前還有個熊孩子等着哄。
只是等她重新將注意力拽回來的時候,意外發現面前的小孩已經不哭了,正睜着一雙還有點紅的大眼睛望着自己發呆,視線直愣愣落在她的臉上。
感謝顏狗,她都沒想到自己的臉還有這種作用。
她無奈地伸出手,揉了揉小女孩那頭眼熟的小卷毛,“剛剛爲什麼哭,你也不舒服嗎?”
“我想回家,”小女孩乖乖站着被揉,一邊小聲說,“再不回家動畫片就放完了。”
“你媽媽不是給你錄了?”
小女孩哭喪着臉,“可是如果回家太晚了我也沒有時間看了呀。”
“……”你還挺高瞻遠矚。
源輝月無言地看了一眼她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的親爹。
年輕父親收到她的暗示,有些緊張地抓了抓頭髮,“這,這個,裕子的休息時間都是她媽媽規定的……”
一句話就能聽出這位父親在家中的家庭弟位。
“春菜照顧孩子也很辛苦的,本來我今天好不容易有半天假期,就把裕子帶出來想好好陪陪她,也讓春菜休息一下,沒想到……”他愈發沮喪,聲音中滿是懊惱,“……早知道就不出門了。”
坐在一旁的那位一直看手錶的職業女性沉默半晌,忽然加入談話,“我今天本來也準備早點回家陪女兒,連着加了一個月的班,好不容易項目結束可以回家親手給她做頓飯。”
她攏了攏散亂的長髮,從口袋裏摸出一支細長的女士香菸叼在嘴裏,沒有點,大概只是緩解焦慮,一邊垂着眸說,“之前還只是擔心時間延誤又要讓她在家等很久,沒想到現在能不能回去都是個問題……如果我出了事那孩子可怎麼辦啊,她父親是個混賬根本靠不住,她還那麼小……”
成年人的崩潰只在一瞬間,她說着說着一把捂住眼睛將臉埋在了膝蓋裏,裹在職業裝背後的消瘦肩膀驀地顫抖起來。
她旁邊的年輕父親下意識想安慰,又不知道說什麼好。他環顧一圈,發現周圍除了女人和小孩子,只有他一個成年男性,於是咬了咬牙站出來,“那、那個也不一定是大家想的那樣,你先不要急……這樣,我去問問乘務長吧,說不定是別的什麼原因……”
一邊說他一邊下意識將視線投向輝月,見她點了點頭表示會替他照顧一下孩子,於是略微放心地鬆了口氣,跌跌撞撞地向乘務長跑去。
源輝月目送着他的背影離開,心裏知道他定然不會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女白領斷斷續續的抽泣聲還在繼續,車廂中的亂象比比皆是,沒人注意到這個角落。
源輝月從包裏翻出一張紙巾遞了過去,得到一聲含糊的“謝謝”。這時候她的裙襬忽然被人拽了兩下。
她低頭看去,就見茶發小女孩往她這邊靠了靠,小小聲在她耳邊問,“姐姐,我們是不是要死在這裏啦?”
“瞎說什麼呢。”
“沒有瞎說,我都聽到了。”小女孩揪着自己的裙襬垂着腦袋說,“那邊那個大哥哥說了,車上有炸彈。”
成人居高臨下看小孩子,總覺得他們是心智還沒開竅的小動物,只知道嘻嘻哈哈玩玩鬧鬧。但其實有的事孩子心裏清楚得很,她不說出來,於是大人就以爲小孩子真的什麼都不懂。
源輝月默了默,忽然覺得現在的自己和剛纔試圖糊弄她的松田陣平有點像,“那你剛纔還擔心回家沒時間看動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