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原政直:“源小姐其實在去京都之前就察覺到了我的真正意圖了吧。”
源輝月從茶杯上擡起眸,對面的人正盯着桌上那份文件。他幾乎算無遺策地堵上了所有疏漏,甚至把自己推上了牌桌,苦心孤詣想要掩蓋的東西最終卻還是被挖了出來。然而失態只有那一瞬間,這會兒他彷彿已經重新構建起嚴密的心理防線,恢復如常,源輝月之前對他的評價一點沒錯,面前的這個人的確是她遇到的所有對手中最可怕那個。
“你剛剛說的那幾個疑點雖然確實客觀存在,但還不足以讓我完全暴露吧,是怎麼發現的?”鄉原政直輕聲問。
“雖然沒有打過照面,但是香板義孝死的時候,我一直在電話裏旁聽。”
沉默了一會兒,源輝月淡淡開口,“他被洗腦的程度太深了,一個曾經那麼有正義感的人如今卻能夠毫不猶豫地對着一個無辜的小女孩開槍,他顯然全身心地堅信着被灌輸的那一套理論。單純地騙人是做不到這一點的,人類是一種感性動物,他會成爲虔誠的信徒,只能是因爲當初給他洗腦的人自己本身就是這套理論的踐行人和殉道者。”
“鄉原部長,你的個人操守太好了。克己奉公、清正廉潔,你至今都沒有個人家庭,幾乎將一切都奉獻給了警視廳以及警察這份工作……這不是裝出來的。”
望着面前晃動的茶水,她輕聲說,“像你這樣的人如果有一天違背了法律,一定不是爲了錢色權這種小道,你只能是爲了維護你的信仰。所以我一開始就不相信那些所謂的罪證,能夠讓你背叛你個人的榮譽和尊嚴的只能是更大的集體的榮譽,比如警視廳的聲名。”
“這也是你一開始沒有藉助媒體將小田切警視長踢出局的原因吧?因爲一位警視長級別的警察以權謀私包庇親友同樣會讓警視廳蒙羞。還有山崎課長,他私自販賣扣押物以及勾結辰井組販/毒洗/錢都是揹着你乾的吧,你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所以才放棄了他。”
鄉原政直的脣角緩緩往上擡了擡,這個平淡的笑卻沒有落入眼底,“他做的事情被我發現之後跪在我面前請求原諒,我給了他兩個選擇,要麼自覺被公安抓捕然後把一切都擔下來,要麼就‘犧牲殉職’,和當年的真壁匡一樣,他選了前者。”
“……”
“這份資料,源小姐你打開過嗎?”他擡頭問。
源輝月平淡地垂眸喝了口茶,他卻似乎從她的表情中找到了答案,眉間的神色一鬆,笑了笑,站起身來。
源輝月悄無聲息地擡眼,看着他伸手拿起那份資料走到壁櫃前,拉開門,從裏頭拖出一個鋁盆,然後在鋁盆前蹲下。
他打開文件袋,將裏頭的文件一一抽出來,從口袋裏拿出了一個打火機。
“咔噠”一聲,竄起的火苗舔上了紙頁,白紙黑字逐漸被火焰侵蝕,消失在了蔓延開的焦黑中。
源輝月看着他的舉動,沒有阻止。
“值得嗎?”她平靜地問。
鄉原從文件袋中抽出第二沓資料,“什麼?”
“白馬警視總監六十歲了,在他之後,原本最被看好能夠接任下一任警視總監位置的人就是你。甚至如果不是當年的事情,你也不會在刑事部長這個位置上蹉跎這麼多年。”
“源宗政當年最看好的也是你,比起某些靠家世坐在高層位置上尸位素餐的蠢貨,無論是能力、人品、手段、城府,你全都無可挑剔。”
她清透的眼睛倒映着背對他的人,聲線又輕又淡,“你原本可以做更多事情,不管是爲警視廳還是爲這個國家,爲什麼非要在這條路上走到死?”
“承蒙源長官錯愛了。”鄉原政直笑着將最後一頁資料放進了火裏,然後看着那些紙頁上的字跡逐漸在火焰中捲曲消失,他的聲音也像紙頁上輕飄飄落下的灰燼,清淡又沉重。
他在灰燼中翻開了那些陳舊的往事。
“從明治7年警視廳創立到現在已經兩百多年了,時代在不斷變化,警視廳的制度也應該隨着改變。當年我們都認爲,如今的警視廳已經變得腐朽不堪,亟待一場變革。”
“變革的道路很艱難,會觸犯很多人的利益,但只要目標是光明的,在這個基礎上走一些彎路,我們認爲是能夠接受的。”
他看着火盆中最後一張文件在大火中湮滅,剛剛還來勢洶洶的火焰失去了燃料,逐漸熄滅。
“現在看來,當年我們可能確實是做錯了。”
“只不過就算是錯誤的道路,也是需要有人去走的。走到頭了,才能確認結果。”
最後一點火光消失,鄉原政直站起身走到辦公桌前,拿起桌上早就準備好的信封,又回到茶几前,彎下腰將“辭呈”兩個字輕輕推到源輝月面前。
“我們的道路已經被證明是歧途。”他始終保持着微笑的表情,“但我衷心希望並且祈禱,源長官現在走的那條路是正確的。”
他彎下腰,鄭重地掬了一個九十度的躬。
“接下來就拜託您了。”
說完這句最後的話,他從容地起身,朝源輝月頷了頷首,來到辦公室大門前,打開了門。
以松田陣平領頭的公安警察已經在外面等了許久。
黑髮公安看着從裏頭出來的人,擡起手錶看了一眼,拿出手銬,“下午六點三十五分……抱歉。”
鄉原政直笑了笑,心平氣和地擡起手,任由銀光閃閃的手銬“咔嚓”一聲落在了他的手腕上。
男人背影在衆人的包圍下逐漸遠去,源輝月端着茶杯,視線掠過桌上的辭呈落在辦公桌上刑事部長的銘牌上,凝望着它看了一會兒才垂眸,喝了一口已經轉涼的茶水。
一杯紅茶喝完,她終於站起身。
鄉原部長已經被公安帶走了,但辦公室門外還有人等着她。
真壁有希子的神色怔怔的,似乎還沒有完全恢復過來。源輝月看了一眼陪着她留下來的緊急審訊室的梶山管理官。
“梶山管理官你想要往上走嗎?”她忽然問。
男人平靜且坦然地點了點頭。
“原因呢?”
“爲了貫徹我的正義。”
他的聲音毫不猶豫,帶着一種一往無前的堅定。源輝月思考了片刻,點點頭,“是嗎?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