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盛夏時節,陽光透過落地窗,落在絳紅烤漆色的地板上,露出點點斑駁。空氣中都透着炙熱燙意,即使蟬鳴不止,午後還是帶着引人困頓的魔力。
一旁電風扇呼啦呼啦的聲音響個不停,於真意整張臉都貼在風扇前,額前的劉海像裂開的西瓜從中間起分成兩半自然像一旁撇開。
媽媽錢敏的聲音從廚房裏傳來:“愛喫喫,不愛喫滾。”
於真意語塞。
今天家裏阿姨沒來上班,錢敏兩手不沾陽春水,怕是根本不知道自家的水果刀在哪兒就隨意拿了把切菜的刀來切西瓜。
“那我滾了。”於真意下午約了和鄰居妹妹小喇叭花去玩滑板,她又往嘴裏塞了一塊西瓜,正走到門口又被錢敏叫住。
“這半個,給陳陳送去。”錢敏站在廚房門口,一身黑色收腰連衣裙外套了件掛脖圍裙,蜷曲捲髮盤起。
一副下一秒就要去音樂會的穿搭,此刻卻拿着大半塊西瓜叉腰倚着門口。
於真意打趣:“媽,你晚上跟我爸去聽音樂會?”
錢敏點點頭。
要說會過日子,那是沒有人可以比得上錢敏。
於真意嘆了口氣,又看向自己手裏的西瓜,憑什麼有些人能喫到完整的半個,自己卻只能喫被切過蒜的刀切出來的西瓜?
她有些不耐:“他是腿斷了還是怎——”
話到一半,突然噎住。
也對,是真斷了。
於真意捧着半塊西瓜,推開外面的大門。
炎熱潮溼一齊撲來,空氣中帶着將要下暴雨的黏膩感,道路旁的綠植垂頭零落。
於真意正巧和散步回來拿着相機的爺爺撞個正着。前年奶奶去世了,爸爸於嶽民就把爺爺接過來一起住。
於真意從小就怕爺爺,也不喜歡跟爺爺獨處,倒不是爺爺對她不好,老人性格慈祥和藹又愛笑。但是是爺爺的眉毛太長,又粗又黑,臉部輪廓有棱有角,整個人透着兇相,而在過去的十幾年裏,於真意和這位老人家的相處實在稱不上多,除了逢年過節的走親戚,除此之外再無多的交集。
“爺爺。”於真意叫了聲,“我去給陳覺非送西瓜。”
爺爺笑着點點頭。
於真意家住的這條巷子叫鴛鴦巷,新式石庫門風格厚重濃烈,一條長而寬闊的巷子盤踞在這座城市的一角,石磚砌成的牆面上佈滿了層層疊疊的樹葉和青灰色的苔痕。
自行車的鈴聲,樹上的蟬鳴,一起迴盪在石子路上。有孩子騎着自行車經過,驚得一旁狗吠。
於真意加快步伐走出大門往左拐,走了幾步走到陳覺非家門口,她剛要走個過場敲敲門,又想起現在裏面這位可沒法給她開門。她嫺熟地按下密碼,咔噠一聲,門開。
於真意輕車熟路地走上二樓,敲了敲陳覺非的房門。
敲了兩聲之後,沒人應,連開門的動靜都沒有。
不可能沒在裏面啊。
“陳覺非?”於真意又敲了敲。
還是沒人應。
奇怪,瘸子還能跑出去?
陳覺非的房間很大,大到於真意小時候常常抗議爲什麼陳覺非的房間都可以植樹造林,自己的卻像蝸居。年初的時候他家重新裝修了一下,淺藍色的牆漆,上面掛滿了各種相框,油畫、水墨畫、山水畫等等都有,十副有十一副出自於真意之手。
北方山水畫派風格鮮明,畫技從拉胯到成熟。
那時於真意自己東西太多太雜,懶得收拾,卻又不捨得丟掉,畢竟這可是於真意畫技成長史。她索性一股腦丟給陳覺非,美其名曰收藏名家名畫,她倒是沒想到陳覺非還真會裱起來。
對此陳覺非的回答是,他家也沒這麼多地方收藏垃圾。
哼,不收藏垃圾,但是特地把它裱起來。
於真意環顧了一週之後,視線落在正前方。
陳覺非整個人倚靠在電競椅前,椅背邊緣露出他那半截圓溜溜的腦袋,頭髮雜亂,立着幾根呆毛,頭戴式耳機又很快把那幾根呆毛壓下去。他一條腿翹在桌上,一晃一晃,另一條無法動彈的腿被裹在厚厚的石膏鞋裏,虛虛支着地。
兩手環胸,不知道在看些什麼。
房間裏沒有拉窗簾,陽光從陽臺溜進,越過他高挺的鼻樑,在地上投落下一個影子。
鼻尖是香甜的橙子味。
再熟悉不過的味道。
陳覺非對氣息很敏感,尤其是於真意的。
他微微偏過頭,看着地上多了一道影子,條件反射關上電腦,闔上的聲音太大。
來不及了。
他擡眼的下一秒裏,於真意的頭就湊近了他,伴隨着那半塊西瓜。
她紮了個低低的馬尾,隨着彎身的動作,墨黑色的髮梢掃過他的眼瞼和鼻尖。
眼裏帶着笑意,梨渦顯現:“陳覺非,你在看黃片啊?”
電腦闔上的瞬間,於真意瞧見屏幕裏面白花花的身體和晃動成影的動作。
共同生活十六年了,除了於真意小時候被狗追着咬而後走投無路跳到陳覺非背上的那一次,她幾乎沒怎麼見過陳覺非有大表情的時候,所以她時常覺得陳覺非這人有面癱潛質。
現在看來,顯然不是了。
陳覺非的眼窩不深,眼皮也薄薄的,眼尾略微上翹,睫毛很密。他眼睛很有神,黑瞳澄澈,看人的時候似勾不勾。薄脣挺鼻,帥哥標配。
可惜了,這麼完美的五官就長在了他這張立體分明的面癱臉上,那點勾人味道瞬間煙消雲散。
不過此刻卻不同。
陳覺非無聲地咒罵了一句,緊皺着眉:“你進門之前能不能——”
“我敲門了,我這不是怕你死裏面嘛!”於真意看着他的口型,一瞧就是國粹,“我來給你送西瓜的。”
她把西瓜放到桌前,順勢背靠着桌沿,眼睛彎彎:“陳覺非,你都這樣了還看呢。”
陳覺非摘下耳機,掛在脖子上:“哪樣?”
大概是青梅竹馬朝夕相處的緣故,於真意一直沒挖掘出陳覺非身上一丁半點的優點,唯有這聲音。經歷過變聲期之後,他聲音低沉又清冽,還帶着磁,像夏日裏的浪拍打礁石震起的漣漪。
真要問起來,於真意又一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