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槍炮與玫瑰 >第94章 新年
    和光頭小本逼叨完,都深夜兩點了,她裹緊外套,一邊迎着肅肅冷風與飄飄小雪往回走,一邊猶豫着到底要不要去醫院,免得賀崢掛了就真的連最後一面都見不着了。

    思索地入神,忽然間,警笛聲由遠及近,逐漸貫穿長夜。

    循音而去,不遠處的建築物冒起滾滾濃煙,攜着金燦燦的火光,像開天闢地的戰況。

    那個方向…似乎是五月花的位置。

    秦尤遍體打了個突,探望賀崢也顧不上了,火急火燎前往。

    確實是五月花,那個豆腐渣工程的、她白天還去看過的、住滿被救出來的流浪兒的家。

    火勢很大,整幢建築物像團龐大的火球,熊熊燃燒,黑煙嗆鼻,有奔走相告的撲救,也有撕心裂肺的哭喊。

    混作一團。

    紅媽就衣衫襤褸地跪坐在地,摟着具焦黑的軀體,仰天爆發出一聲歇斯底里的慟哭,彷彿被圍剿的最後的悲歌。

    火光在瞳孔裏閃爍、交相輝映,成千上萬的羔羊,成千上萬的螻蟻,無窮無盡的遊魂和灰燼,她似乎隱約看見那個曾經瑟縮在角落的小女孩,寒鴉夜啼般悽聲尖叫。

    她又想起了魯賓孫說的:“可他對能飛的奇蹟太着迷了,壓根沒有把他父親的話聽進去。眼下你就是伊卡洛斯,如果你不聽勸,執着於一意孤行,等待着你的就是被燒死!”

    等待着你的就是被燒死!

    秦尤指甲陡然掐進手心。

    她直直地立在原地觀望了整宿,直至第一抹曦光破雲而下。

    天亮了。

    眼前一片廢墟。

    數不清多少具屍體被擡着從旁而過,又有多少哭泣怨靈似的飄散在半空。

    連晞面色憔悴,她從不抽菸的,現下卻連連抽了四五根。

    教堂鐘聲響起,她按滅菸蒂,啞聲說:“唱聖歌的來了。”

    一個滿頭銀灰的黑袍神甫慢步而來,身後尾隨着齊整的唱詩班。神甫手捧聖經,望着四下廢墟和屍體,愁眉苦臉地在胸前畫了個十字。

    紅媽好像瘋了,表情癡癡傻傻,摟着具木炭似的屍體死活不撒手。

    餘光瞥到大片的黑衣人,她呆滯的眼珠子很是僵硬地轉過去,像一瞬間被摁到開關,她瘋了似的衝過去,衝着老人又是撕扯又是扭打,歇斯底里地喊:“爲什麼你不做點什麼?!爲什麼你不做點什麼!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

    字字如泣如訴。

    神甫任她撕,任她打。

    唱詩班的助祭試圖阻攔,被他示意後退。

    大抵自知言語蒼白無力,神甫什麼都沒說,只蹲下身,寬袍摟住了她腦袋。

    紅媽撕扯到後面漸漸脫力,最終一屁股跌坐下去,揪着他胸前的十字架一遍又一遍地哭問:“…爲什麼你就不做點什麼…爲什麼…”

    連晞轉過臉來,指腹輕揩着溼潤泛紅的眼角。

    秦尤看到遠處的教堂尖頂停了只白鴿,駐足片刻,又振翅而飛。

    她還看到很多,青雉的鹿眸,甲板上的星月夜,燈火闌珊的人間。地獄已空,惡魔傾巢而出,來到了這裏。

    迷惘間,口袋裏的手機很突兀地響起,她接通,一道沙啞又幽怨的嗓音傳入耳裏:“你他媽死哪兒去了,也不來看我。”

    誠如老朱同志當初所言,賀大隊長命硬,想死閻王爺都不敢收。他終歸沒死成,也沒癱瘓。

    晌午他第一次睜眼,頭暈目眩神志不清,活像是四肢被人拆了重組,經絡被鋼釘橫穿而過,腦漿被攪成爛泥,疼得那叫一個慘絕人寰。

    但賀大隊長身殘志堅,和秦尤一樣,一醒來就是打聽彼此狀況,咬着牙問:“秦尤呢?”

    餘小曼忙不迭連哭帶笑道:“沒事沒事,她好着呢,好着——”

    賀崢屏着口氣聽完,又暈了過去。

    旁邊大堆花花綠綠的顯示屏也發出各種令人心驚膽戰的聲音,心電圖那條波線都逐漸趨於平緩,可把餘小曼嚇的,還以爲他這是迴光返照,當即老淚橫飈,以其獨特又潑辣的喊靈方式衝着兒子連叫帶罵,聞訊趕來的醫護人員都聽不去了,只能生拉硬拽地把她架到病房外。

    大概是小曼女士獨樹一幟掀天爍地的叫罵起了點作用,堪堪將賀大隊長的遊魂從鬼門關揪了回來,臨近傍晚,他再度睜眼,甦醒後第一時間還是問:“秦尤呢?”

    餘小曼又喜又急,氣得險些要破口大罵,罵他個沒良心的兔崽子有了媳婦忘了娘,但顧忌他現在是個剩半條命的病患,到嘴邊的滿腹牢騷終是沒開閘泄洪,只耐心寬慰道:“她沒事,她好着呢。”

    “那她人呢?怎麼沒來看我?”

    於是就有了上述那一通很幽怨的午夜兇鈴。

    這當然是個好消息,秦尤當然也不可能再躲着不去見他。

    等她趕到醫院,賀崢各項指標業已恢復正常的平穩,從icu轉進普通病房。

    餘小曼盡心盡責地陪護在側,見她來,笑容可掬:“小九。”

    賀崢看過去。

    四肢健在,沒缺胳膊沒少腿,有鼻子有眼還有嘴,只是右手打石膏,還好,輕傷,沒死。

    確認無疑,他心裏巨石落地,連帶着那股不悅都煙消雲散。

    餘小曼很自覺地都離開了,秦尤站着沒說話,賀崢一時也沒吭聲,牽過她手指來回鬆散地交握,半晌纔開口:“火災的事情我聽說了,這幫畜生…”

    而他們就差一丁點,那麼一丁點兒,就能把那幫畜生全給揪出來了。

    可惜事不如意。

    秦尤默默打量他,整個人都被紗布纏繞成了木乃伊,她突然道:“他們說你醒來也很有可能高位癱瘓。”

    “癱瘓?”他輕笑:“那你後半輩的性/福生活不得泡湯了?”

    秦尤也笑,彼此相視靜默,她又道:“你不應該那麼做的。”

    “不應該怎麼做?”

    替她擋那波衝擊。

    秦尤:“萬一你真的癱瘓了,或者是死了,你也許會感到後悔。”

    “也許吧,但我要是沒那麼做,我會更後悔。”

    “爲什麼?”

    “很簡單,三個字就能解釋。”胳膊肘還算靈活,賀崢勾着她指骨說:“我愛你,這就是爲什麼。”

    賀崢總是能坦坦蕩蕩地說出這三個字,永遠熱烈而直白,無所謂什麼99步100步,一直大膽向前,傾付全部。

    秦尤覺得他骨子裏應該有種不老的純真,在這個充滿你來我往的試探、懷疑、舉棋不定的曖昧年代裏,很不多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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