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捷琳娜在鬆動的人羣之中穿梭。她詢問工作人員亨特在哪兒,工作人員露出一臉「果然人人都想找亨特先生」的明瞭表情,好心地替她指路。
「不過目前亨特先生應該忙於給大家帶來的書本簽名,您如果想跟他說上話可能得等很久。」
其實也不需要工作人員指路,左拐右拐就能直接看見人羣中極其顯眼的亨特。
渴求籤名的人排了好長一條隊,手裏拿的全是最新出版的《奇物異種》。
亨特旁邊站着兩個人,其中一個明顯就是維特爾。
他今天要對亨特進行採訪,特意穿了正裝,還拿着一個錄音箱,後頭跟個身材壯碩的攝影師。相機又大又笨重,攝影師舉起來時,他手臂高高鼓起的肌肉幾乎能將衣服撐破。
卡捷琳娜朝他們走去。
亨特一邊替人簽名,一邊回答維特爾的問題。
「先生,您遊歷世界各地,或許您會認識一位姓唐的探險家?」
報社需要的問題已經問完了,還剩餘一些時間他可以問自己準備的問題。
「姓唐的探險家……噢,這真是一個稀少的姓氏,我想但凡遇到了我也會印象深刻。」
亨特笑容不變,簽過的書籍一本又一本。
「可惜的是,即使我遊歷經驗豐富,我也從未碰見過這樣一位探險家。不過如果您能找那位探險家的話,請務必讓他來探險者協會,我對他的故事很感興趣。」
維特爾點頭,繼續問別的問題。
卡捷琳娜走過來時恰巧聽見了這段對話,她壓低帽檐,站在他倆一旁。
「……我想我今天的問題太多了,感謝您的耐心。」
亨特說話的語氣和態度處處都在彰顯他爽朗的性格,他不在意地擺手:「請不要這麼說,能被採訪是我的榮幸。」
維特爾正準備告辭,卡捷琳娜突然在這時開口:「亨特先生,請問水晶球旁邊的展品是什麼?」
她指的是智能手機,但明顯亨特理解錯了,他說:「您是說那顆龍頭的標本嗎?背後的故事實在俗套,都是我們從小聽膩了的公主與惡龍,但沒想到這樣的故事竟然能在另一個大陸上演……」
「不。」她斬釘截鐵地打斷對方,「我說的是那個四四方方的『鏡子』,參觀時您沒有對它進行講解。」
亨特愣了一瞬。
「噢……那是我極其微不足道的藏品。請原諒我,我的藏品太多了,多到我已經不記得它具體是什麼了。但我能告訴您的是,它絕對不是一面鏡子。」他露出飽含歉意的笑,「那是我還沒準備好要展出的藏品,沒想到居然被我的工作人員放出來,讓您見笑了。」
「您是在什麼地方找到它的?」
關於自身的經歷,亨特可以侃侃而談幾天幾夜,但對這個藏品,他少見地想避開話題,不過藉着良好的紳士風度,他還是盡責地回答了女士的問題。
「我很高興您能對我的藏品感興趣,但請原諒我,那是我在十幾年前找到的,只有等我回去查看我的筆記,我才能告訴您它的來歷。」
所以在這個世界的時間線上往前撥動十幾年,父親曾經在在這裏遺失了手機。
十幾年了,父親真的還在這裏嗎?
會不會是他去了別的地方,只是沒有和她說?
不管如何,她還是得把所有疑惑弄清楚了才能離開。
倒是維特爾挺感興趣的。他的錄音箱一直沒關,外露的齒輪在不停轉動,連接它的一根綁帶被牽引,帶動了別的齒輪。
告別亨特,維特爾和卡捷琳娜一同離開博物館。收集到這麼多素材,他今晚可有得忙了。創作欲在澎湃爆發,他恨不得現在就坐在打字機前,把腦中快要成型的文章打出來。
「人魚……對!人魚!我的上帝,那絕對是造物主最鬼斧神工的一次作品!我看了都不免嫉妒,造物主在製造我們時也太偷工減料了!」維特爾似乎心情很好,不停地抒發內心所想。
卡捷琳娜的思緒回到看見人魚時的震撼,牠太美了,美到人們說不出話。
可她看出來了,牠很生氣。
牠可能生氣身爲海中霸主的自己居然被區區一個人類給抓起來,又或者生氣牠居然要被當成展品一樣展出。
真是造孽。
維特爾急於回去寫報道,他帶着攝影師和卡捷琳娜道別後便急匆匆往報社趕。
卡捷琳娜在大街上不緊不慢地走着,與她擦身而過的人們難掩面上的興奮,這些人一看便知他們已經參觀過怪奇博物館。
任何一個過路人都在感嘆人魚有多驚豔,如果有人表示出自己還沒去參觀,一定會有人大喫一驚:「什麼!您還沒去參觀?!我的上帝,你一定會後悔您這番決定!」
門牌號6-40,這是她掏出所有資金租下的小閣樓。
天花板是尖的,整個房間就像一個等腰三角形,一進門就能將房間的擺設一覽無遺。
她打開書桌前的窗戶,掏出鋼筆在破舊的筆記本上寫下歪歪扭扭的字。
「我看見了人魚,牠的美貌確實能衝擊心靈。」
她停筆,稍微思索了一番,在這一行字底下將刻印在她腦海裏的人魚畫出來。
墨水是黑色的,這單調的顏色根本不足以繪製人魚的光彩斑斕。
可是沒關係,她依然畫得很認真,勾勒魚尾上的所有細節。
當晚,早已閉館的怪奇博物館漆黑一片,皮鞋叩響木地板,發出清脆的踢踏聲,一步一步,走進了博物館的深處。
白天幕布落下,人魚第一次亮相時,牠是睜着眼睛的,但也就只有那麼一瞬,在那之後,牠閉上了雙眼。牠居然有人類一樣的眼皮,不過牠的眼皮是一層薄膜,恰好能勉強將眼裏的星辰大海遮蓋住。可到底抵擋不住眼裏的光輝,流光依然能透出薄如蟬翼的眼皮,只是變得有些霧濛濛。
來者用手杖敲了敲水箱,裏頭的人魚飛快地睜眼,而後又閉眼。
「爲什麼不唱歌?」來者的聲音透露着不耐煩。
人魚閉目不理。
「爲什麼不唱歌!」
他狠狠地用手杖擊打水箱,然而這動靜驚擾不了人魚。
「海妖不是你們的別稱嗎?歌喉不就是上帝賜予你們最珍貴的禮物嗎?我問你爲什麼不唱歌!」
人魚懶懶地在水中浮浮沉沉,牠卸去對魚尾的控制,任由水流將自己推來推去。
「人魚是最聰明的生物,不要以爲我不知道你能讀懂人類的情緒。」
他有些氣急敗壞,便從水箱後面的樓梯攀上頂部,那裏留有一個常開的小口,大小剛好能將一根電棒塞進去。
當人魚不聽話時,他就用電流來刺激牠,這是人魚唯一的弱點。他當初就靠他發現的這個弱點,才能將一條力大無窮的人魚帶回來。
亨特家族從來不是善類,如果生物不能用好臉色對他們,那他們也沒必要展現自己紳士的一面。
這些不聽話的東西總是學不會臣服。
他先開最小的檔數,即使電流很微弱,脆弱的人魚此時也控制不住身體輕微的痙攣。
牠睜開眼,憤怒地視線射向亨特。那怒氣若能實體化,亨特現在可能已經被灼燒成焦炭。
亨特笑了。他太喜歡生物死不低頭的掙扎,那能讓他的身心感到愉悅。
電流檔數提升。
人魚蜷縮成一團,他的魚鰭全數張開,在顫抖到最痛苦時,那些骨刺突然彈射出來,狠狠刺穿了能有十釐米厚的玻璃。
「該死!」
亨特怒罵幾聲。他忘記了人魚的威力有多強大,他好幾艘船即使能與實力強大的海盜船猛烈撞擊後全身而退,但卻能被人魚可再生的骨刺輕易地紮成刺蝟。
其中一根射向他的骨刺若再往前一點,就能直接穿透他的眉心,那樣的話亨特的傳說將不再流傳。
又該換一個水箱了,天知道訂做一個這麼大的水箱需要多少貝朗,真是不讓他省心的東西。
他關掉電棒,喚人來處理。
他在抓捕人魚時,用炮彈摧毀人魚島,那時他便聽見了人魚的啼叫。即使是充滿哀痛的悲鳴,聽在耳裏如同天籟。
人魚只要出聲,聽者就一定會陷入幸福的漩渦,墜入夢幻的幻境。
雖然那次人魚沒有歌唱,但他也被心底蔓延開來的愉悅感吞噬。
那尚且只是一聲啼叫,何況是歌聲呢?
他向公衆許諾,會讓人們聽見人魚的天籟歌喉,但這人魚自那一次啼叫後就成了啞巴,怎麼對待牠都不肯張開那張金貴的嘴。
實在是可惡。
人魚虛弱地躺在鋪滿沙子的水箱底部,牠翕動的嘴脣吐出好些個氣泡。
牠發出人耳聽不見的低頻聲波,是人魚一族的搖籃曲。
人魚的歌聲不止可以蠱惑其他生物,還能蠱惑牠們自己。
牠用歌聲引導自己進入幻境,昔日的人魚島又重現。
傳說是怎麼說的?
據說,人魚的憤怒可以引起滔天巨浪,牠的悲傷會招來狂風暴雨。
當晚下起了瓢潑大雨。
那是斯提姆蘭德歷史上絕無僅有的一場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