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棲鳳枝 >第13章 村長
    聽完戚存的話,蘇福生將菸斗在牀邊磕了磕,吸了一口煙。透過縈繞而上的煙氣,看着緊張地盯着自己的兩個年輕人,他咧嘴笑了笑,黝黑的臉上綻滿了皺紋。

    他伸出佈滿傷痕的手,用手點了點躺靠在牀上的戚存。“你小子,嘴裏就沒一句實話。”

    戚存剛纔口裏說的,來村子裏探親和撞到頭得了離魂症的話,蘇福生一個字都不信。

    哪有這麼巧,怎麼就正正好來他們粟禾村探親的時候遇上野豬了,還正正好磕壞了腦袋,啥都不記得了。當這麼多巧合碰到一起的時候,他就不相信這是個巧合了。

    聽到蘇福生的話,孟弗和戚存兩人都猛然心中一驚。

    饒是預料到這位老村長不好糊弄,他們也沒有想到如今這一幕——他居然一句話都不信。他們之前設想的話,如今竟然一個字都派不上用場了。

    兩人對視,剛要說什麼,就被蘇福生擡手打斷了。

    “你們兩個年輕人,是揹着家裏人私奔的吧。”

    他話音剛落,孟弗和戚存兩人都臉色一變。他們都沒想到,什麼都不說,這個村長都能猜得大差不差。除去二人的身份,他們的行爲跟他口中說的私奔幾乎一模一樣。

    又吸了口煙,蘇福生不等到這兩個年輕人說話,就又開口。他盯着窗外,好像有什麼稀罕的東西在那裏一樣。隨着他口中煙霧的吐出,他的眼神逐漸迷離,好像整個人連人帶魂都沉浸在煙霧中一樣。

    “你們倆膽子可真大,就爲了這破事兒,就敢到深山裏面去找野豬。你們知不知道郴州的幾座大山裏面是真的有猛獸的。你們這回是運氣好,瞎貓碰上死耗子遇上了個落單的野豬。要是遇上大蟲和熊瞎子,就憑你們倆,你看看你們還能這麼不少胳膊、不少腿地從山裏出來嗎?”

    原本以爲蘇福生要刨根究底地深究他們的來歷,沒想到他卻說了這一席話。字字句句雖然不留情面,但每一句都包含着關心。

    難得被人如此關心二人,心中不禁都浮出羞愧之意。一時間,二人都低頭漲紅了臉,訥訥無言。

    白了一眼低頭不語裝鵪鶉的兩個年輕人,蘇福生吸兩口煙後,又繼續說道:“以爲這世上就你們兩個聰明人?以爲身上都糊上血了就看不出衣服的料子來了?綾羅綢緞就是沾了血,那也還是綾羅綢緞。”

    一認出來了他們身上的料子都不是便宜貨,他就大概就猜到了這兩個人身上都是血的原因。原本看着幾乎流光血的野豬,他還說這是咋打的野豬,怎麼把野豬的血都放幹了。

    現在看這情況,估計這一頭野豬的血都被他們倆糊在身上了。

    要不是他趁着大家都沉浸在要分肉的喜悅中,讓根生媳婦給他們換衣裳,再把衣裳埋起來。等村裏的明眼人看見了,這就說不清了。

    到時候,就算是不想報官也得報了。在這年頭,私奔可是大罪。被逮回去,男的還好說,女的就無非浸豬籠這一條路可選。

    被蘇福生說得擡不起頭,戚存捏緊拳頭,才鼓起勇氣對他說:“村長大叔既然猜到我們的來歷。那我們也不瞞你了,等我能下牀了,我們馬上就走,絕不給村子裏面添麻煩。還希望村長大叔,發發慈悲,不要去報官。”

    說完,兩人就忐忑不安盯着蘇福生那張經過風吹日曬的臉,期待着他的迴應。

    戚存也沒想到,剛逃出來就如此出師不利。這計劃終究還是趕不上變化,沒想到原先設想的種種,在有着豐富生活經歷的人面前都如同虛設。

    “你們走?走去哪?再去山裏面打死一隻野豬?再找一個村子?”蘇福生的連環問,問得兩個心裏還毫無成算的人一直緘默不語。

    瞅着這兩個一看就嬌生慣養、沒怎麼喫過苦的年輕人。蘇福生到底還是心軟了,他又嘆了一口氣,“你們兩個,就這麼從家裏面出來了。也不怕家裏人擔心?”

    孟弗聽着蘇福生的語氣對他們並沒有什麼排斥,還一直擔心他們的安危。她也不知道這個村長到底是不是個好人,這是不是他的僞裝。

    可是到了如今的地步,她也只能賭一把,她賭他是個好人。

    “我們兩個,一個是孤兒、一個有爹孃跟沒爹孃沒什麼兩樣,這家裏人從沒關心過我們。而且雖有薄產,但家裏兄弟姐妹衆多,爭鬥不休。我們私奔出來,也不會有人擔心我們的。”孟弗說完,屋子裏就陷入長久的沉默中。

    瞧着眼前沉默的兩個年輕人,蘇福生又磕了磕菸斗,整個房間裏只有他敲菸斗的聲音。

    透過吐出的煙霧,蘇福生好像看到二十年前也有這麼一對年輕人。他們也是從家裏面私奔,可惜他們沒有眼前這兩個人的好運氣,兩個人一意孤行的進了羣山就再也沒有出來過了。

    “你們既然是真心不想回去,那留在我們粟禾村也沒啥的。只是我們粟禾村就是個再普普通通不過的小村子,在這裏要有勞纔有得,沒人會白白的供養你們的。你們要是決定留下了,那就只能自食其力。在我們村,你們能喫飽喝足就已經很不錯了,以前那種錦衣玉食的日子就別想了。”

    看着眼前這對年輕人,一副堅決不肯回家、寧可死也要死在外面的樣子,他好像又回到二十年前。又嘆了口氣,他不由在心中想,可能這就是命吧。

    二十年前,他妹妹私奔進了羣山就再也沒出來過。二十年後,這對年輕人又誤打誤撞地來到粟禾村。

    可能,他們這就是老天爺指引來的。是老天爺看不慣他這麼些年的自我折磨,想給他一個彌補當年過失的機會。

    孟弗說完,就一直等着蘇福生的迴應。蘇福生陷入在自己的思緒了,兩人等不到他的迴應,本以爲,他要趕他們走了。沒想到卻突然峯迴路轉,同意他們倆留下了。一時間,兩人都擡起頭,口中不斷地感謝他。

    擡手打斷了兩人感激的話,蘇福生繼續說:“你們倆現在沒戶籍,深山裏也有很多山民一輩子都沒戶籍。我有個妹妹嫁到了山裏面,已經很久沒消息了。既然你們是準備來投親的,那就把他當作真投親了。回頭村子裏面的人問起來,就說你新婚不久、父母雙亡,是從深山裏面來投奔我的。”

    當年他妹妹私奔,他一直攔着父母不許去官府裏面勾銷戶籍,總以爲她會有回來的一天。可等着等着,那張薄薄的戶籍都從白色等成黃褐色了,她還是沒有回來。

    他早知道結果,卻一直不肯死心。如今這對年輕人出現,也正好了卻了他這樁夙願。

    沒想到蘇福生願意收留,還爲費心他們編了一個身世,孟弗和戚存不敢相信地望着他。瞧着眼前這充滿驚喜的兩雙眼睛,他的腦中卻不自覺地回想起二十年前那雙充滿悲慼的眼睛。

    那雙眼睛的主人是他這輩子虧欠最多的人,要不是當年他太過年輕、太過固執。一心只想着自己覺得好的纔是最好的,他妹妹到最後也不會被逼着跟着人私奔,最後落得個生死不知的下場。

    又磕了磕菸斗,他沉默地吸了口煙。臨走時,對他們兩個人說:“等過幾天,傷好得差不多了就搬到舅舅家去。到時候我讓你表兄們教你們開荒。”

    送走蘇福生,兩人對視一眼,都長出一口氣。

    如今他們這纔算是真正的走出了這私奔的第一步。託他的福,他們現在已經要有了光明正大的身份。只要等到衙門的人來強制遷民,他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拿到戶籍和路引前往安邑。

    這一日過得驚心又動魄,他們二人做夢都沒有想到。這位老村長居然猜到了他們的來歷,卻還是願意收留他們倆,爲他們編了一個光明正大的來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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