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昨日便傳回了崔府。
差點沒把崔胤當場嚇死。
他當即派人去把那惡奴捆到京城裏來,連同惡奴身旁的幾個小廝,凡天子見過的人,統統捆來,隨後便準備親自領着他們去宮裏謝罪。
此時崔安潛聞訊趕了過來,急忙阻止了崔胤的魯莽行徑。
崔安潛畢竟飽嘗過人世沉浮,遇事比崔胤考慮得周全得多。他分析道,若將惡奴捆去宮裏,不等於告之天下人,天子曾遭一鄉野惡奴辱罵?如此置天子顏面於何地?再且,將此惡奴交由天子處置,不等同於給天子出難題麼?天子若殺之,則顯得心胸狹隘;若不殺,天子威嚴何在。
他們崔家既敢給天子出如此難題,那回過頭來,天子又會如何對待崔家……
崔胤驚出一聲冷汗,再不敢擅做主張,向叔父崔安潛問計。
崔安潛略一沉吟,解鈴仍需繫鈴人,杜國公當時在聖上身側,如何處理此事,當要問杜國公。
事不宜遲,二人連夜造訪杜府。
可杜讓能稱病不見,只遣府內老僕送來一張紙條,上書四字:歸土還田。
杜讓能在朝中口碑極佳,爲人和氣,絕不是那種薄情寡義之人。他此時選擇迴避,必定是有着他的考量,也是爲了崔氏叔侄好。
而他給的歸土還田四字……
便是雲陽園一事的癥結所在。
崔安潛、崔胤看後,心中瞭然,二人留下禮品,又託老僕轉達對國公的感激後,方離開杜府……
因而天子話音方落。
崔胤忙從席站起來,步至堂中,直接跪地請罪道:“臣昨日身在外朝,未知聖上竟幸臨雲陽園,故而未能從駕。臣請聖上責罰。”
既然天子未提園中惡奴之事,那他也不能主動提。
只能避重就輕地給自己找個罪名……
李曄回道:“不知者無罪。”
“謝聖上……”
崔胤接着跪直了身子,向丹陛上請示道:“臣另有一言。如今朝廷整頓縣政,務農爲先,故臣欲以雲陽園之地獻於朝廷,用以擴充良田,這也是臣與崔氏的一點綿薄之力。望聖上恩准。”
言罷,崔胤大着膽子望御座上瞟了一眼。
明顯可見,天子面容融解,轉而爲讚賞的淺笑……
果然如杜讓能所說,歸土還田……
“難得崔愛卿一片忠心。”
李曄帶着笑意誇獎道。
“不過朝廷也不能委屈了愛卿,而且朕又聽聞,雲陽園乃你們崔家族產,非是愛卿個人之物……因爲,凡雲陽園歸還之土地,實地測量後,按市價補償錢帛。”
雲陽園貴的是地麼,貴是裏面的各種精美建築、題詩字畫啊……
崔胤自然不敢跟天子算這筆賬,唯有慷慨應道:“崔家延祚至今,全託了大唐和天家的恩澤,如今獻微薄之力,怎敢索要朝廷補償,唯望聖上收回成命。”
“那不行,”李曄果斷地擺了擺手,“凡事自有規矩在,朕亦不能壞了規矩。”
規矩?
殿內其餘六人正眼觀鼻鼻觀心,抱着事不關己的心態聽戲,聞此心裏一震:什麼規矩?
難道,天子要沒收的不只雲陽園……
還未等他們反應過來,天子不怎麼和善的目光已掃了過來:“崔愛卿一心爲公,堪爲百官楷模……衆卿可願效仿?”
堂下一時寂寂無聲。
七人中,除張濬出身較低,孫惟晟來自邊地,其餘五人,誰敢說他們在關中沒有點家產。
可誰又願意把辛苦攢來的家產白白送出去?
況且,他們享用的那些家產,也多是家族財產,並不歸他們個人完全支配……
天子的臉色越發不善了,這時杜讓能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他最清楚天子歸土還田的決心。
也清楚依着天子的性格,凡決斷了事絕不容更改。
若再僵持下去,他們非但保不住家產,甚至連他們頭上的官位,也可能不保……
杜讓能躬身道:“回聖上,臣杜氏一族在關內購有田產上百頃,山莊四座,雖不是老臣之物,但老臣在族中還有些臉面,老臣可以說服他們交由朝廷處置。請聖上裁決。”
“還是杜愛卿深明大義啊。”李曄擊掌讚道,“那就有勞愛卿了。也請愛卿轉告你的族人,朝廷會按市價支付,絕不至於讓他們受屈。”
“謝聖上垂憐。”
有了杜讓能牽頭,其餘人也都回過味來,紛紛報上自家莊園,並表示願意交由朝廷打理。
至此,李曄方龍顏大悅。
他欣慰地點了點頭:“國事衰頹,正要仰仗衆卿之力,方可共渡時艱。朕也就不說什麼覆巢無完卵之類危言聳聽的話,朕只需衆卿記住,朕非是涼薄天子,衆卿今日之勞,他日朕必厚報之。”
“臣等盡心爲國,不敢有奢求。”
七人齊齊答道。
李曄又道:“關中土地有限,便是全部開墾出來,想來也超不過二十萬頃之數,以此地養民,又得幾何?因而,田無閒置,民無遺漏,這八字朕從未敢忘,衆卿亦宜常記在心。國事危淺,容不得絲毫疏忽啊。
“朕決議,凡關中之地,宜盡力開墾,哪怕是皇家園林、大戶莊園……若教一地閒置無用,若教一民無地可耕,都是朕的過失,亦是卿等的失職。”
“臣等恭領聖諭。”
這次堂下七位大學士答得爽快多了。
如今他們連自己族裏的田地都得交出來,何況其他人的?
即便沒有天子這道聖諭,他們也未必會放着其他大戶不管……
哪怕再是勳貴豪族,也未必就是他們這些手握朝政大權的人惹不起的,更何況上面還有天子,這可是天子的決議……
只有杜讓能仍面有疑色,似有未盡之言。
李曄瞧見了,問道:“杜愛卿可有異議?”
“不敢。聖上聖斷,臣不敢有半分非議。”杜讓能這才說道,“只是聖上有所不知,臣自接過司農一事後,每日都會收到各縣報來的情況,若要說各地侵佔田地,大族莊園並不算嚴重,其實各縣的田地,大多在寺廟道觀名下……尤其京城內外佛寺遍立,名下田產無數,又有僧門度牒,官府也不敢造次……”
涉及到僧門佛地,事情就變得微妙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