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能聽見他們每行進一步時發出的低喝聲,沉緩,有力,像是徹底爆發前的極力壓制。而可怕的是,連這種低喝聲都是整齊的。每一聲都在摧毀着對面的心理防線。
再看朝廷兩軍,列在後排的新卒不可避免地在恐慌中掙扎,儘管各部將校正努力壓制,也難以一時平復下來,但好在前排的多爲老卒,還能沉穩應對,正在將官們的號令下,暫時放下手中長槍,將弓箭拿在手裏。
隨着對方陣線逼近,他們將長弓高高托起,再搭箭上弦。
只等對方進入射程,便可萬箭齊發……
對面的戰鼓卻陡然停歇。
三千鳳翔武衛軍卒齊刷刷地停在了四里開外的地方,遠在射程之外。
此時,雙方前排軍卒已能隱約看見對方,那猙獰的面目,鋒利的兵刃,嗜血的雙眼……這又是一場沉默的較量。
誰是長獠牙的狼,誰是待屠殺的羊,往往並不需要通過最終的廝殺才辨別的出……
而朝廷兩軍再次落了下風。
連最前排的老卒也出現了一定的混亂,陣線在不自覺的回縮,縱使兩軍將校再賣力呵斥也遏制不住……
李曄高立於將臺之上,或許看不清將卒們此時的面目表情,但對整體大勢變化卻看得清清楚楚。
他知道,此刻他沒有其他選擇。
更不能有絲毫遲疑。
“擊鼓!”
隨着他一聲令下。
身後執令旗的幾名侍衛忙朝着軍鼓所在,開始揮動令旗。
“咚!咚!咚!……”
一大四小五面戰鼓同時擂響。
鼓聲傳至軍中,暫時驅散了將卒們心中的恐懼,在鼓聲和將校的催促中,開始向對面出發……
“咚咚咚!”
對面鳳翔兵也突然再次響鼓,而且一開始就擊了快鼓。
與此相應,三千武衛軍卒如一批批脫繮野馬,肆意發出各種嚎叫,如道道泄洪的潮水洶涌撲來。
李曄也趕緊下令:“擊快鼓!重鼓!”
當此之時,絕不能輸了士氣……
身旁左車兒等人得令,忙將手中令旗急急揮動,後面鼓手得令,也開始奮力擂動手中的鼓槌。
鼓點如雨。
李曄就立於戰鼓前十數步的距離,只覺得自己的耳膜轟鳴,體內血液陡然沸騰。
而令他欣慰的是,這鼓聲同樣激勵了陣前將卒。
他們此時已徹底拋卻了恐懼,也發出陣陣震天嚎叫,迎着對面的洪流奮勇而上。
“殺!……”
“殺!……”
只聽得漫天的殺喊聲中,劇烈顫抖的大地上,雙方士卒正迅速接近。
一里地。
半里。
百步。
五十步……
李曄所在的位置,看不見第一位與敵軍接戰的勇士是誰,也不清楚他目前的狀況如何。
他只能看見,雙方將士如兩道迅速迫近的閃電,在寬約三四里的漫長戰線上,從左至右,碰撞在了一起。
隨後糾纏在了一起。
廝殺在了一起……
李曄能看見,雙方的長槍都在奮力朝對方刺去。可槍來槍往,密如叢林,到最後都絞在了一起,變做了架在半空中互相角力。便是有長槍抽身而出,也不再用刺,而是化槍爲棍,朝着對方陣中胡亂打砸……
而戰線兩側,則是雙方遊騎的廝殺處。若一方遊騎得勢,會趁着這個短暫的空隙,趕緊繞至對方側翼放一撥箭,以支援陣線前苦戰的袍澤……
這些陣前廝殺的細微處,李曄只來得及匆匆看上一眼。
身爲軍中主將,他得關注大局,關注戰態的時時刻刻的變化。
赤顏、順昌兩軍中,明顯是赤顏軍戰力更強,尤其是赤顏軍中那些自鹽州而來的老卒,從征剿黃巢草軍開始,至今十餘年,已不知經歷過多少生死,遠非只知欺凌平頭百姓的原右神策軍改編來的順昌軍可比。
因而,李曄在戰前便已給孫惟晟與賙濟二人下有命令。
赤顏軍主攻,謀求正面擊潰賊軍;順昌軍主守,力求穩住陣線,不被賊軍衝破。
赤顏軍居左翼,順昌軍居右翼。
此時雙方鏖戰正酣,左翼未能突進,右翼也未潰散。
李曄努力讓自己從這遍野的殺喊聲和哀嚎聲中冷靜下來,告訴自己,這是冷兵器時代,是面貼面的肉搏廝殺的時代,要用刀槍殺死一個全副武裝的軍卒並非易事,何況前排倒下,便立即有後排的士卒填補上……想要分出勝負,絕非片刻間的事,他告訴自己要沉住氣,不可輕易妄動。
在這期間,鼓聲絕不能停下,甚至不能有片刻鬆緩。
於陣前廝殺的軍卒們而言,這鼓聲就是他們最後的信念,激勵他們於周遭血肉橫飛、慘叫連連的環境下咬牙堅持,並奮勇向前……
李曄抽空打量了一眼對面。
李繼徽的牙旗已悄然轉移至鳳翔兵左翼,看來他也發現了朝廷兵馬右翼順昌軍較弱,正親自督戰,要從這裏先打開豁口,擊潰對方。
說實話,就李曄的位置看去,左翼和右翼均在苦戰中,他不清楚李繼徽是如何發現了這一弱點。
但李曄清楚的是,人馬更多的優勢幫助順昌軍一直堅挺着。
因爲對比赤顏、順昌二軍,順昌軍後排人馬填補的速度更快。顯然是因爲前排消耗更多……
突然。
右邊戰線殺喊聲更盛。
不知道李繼徽用了什麼方式,鳳翔左翼的軍卒忽然爆發出更大的能量,如出籠猛獸一般,更加洶涌地衝擊着順昌軍陣線。
而賙濟也殺紅了眼。
他已從陣前撤至隊伍最後,把他的親兵沿隊伍後方一字排開,並親自提了佩刀在手,大聲號令:“凡退後半步者,斬!”
可單有督斬,是抵消不了陣前的敗勢的。
在敵軍左翼的瘋狂衝擊下,順昌軍陣線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後退,不少處已被衝殺出一道道缺口,有的缺口深至數尺,無數賊兵已沿着這些缺口殺至了順昌軍的腹地……只是還沒有轉變成全軍潰敗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