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試圖變回人形卻沒有成功,這很意外,但很快她就意識到了這些無法控制的變化與村長口中所說的黑煙有關。
她將不知是不是真的昏死過去的村長扔到了一處很高的樹杈上,只要一有什麼風吹草動就會發出沙沙的響聲,自己則就近找了一處潭水一頭紮了進去。
久違的,被水包圍的感受。
白嬌任由自己緩緩下沉,身上的黑煙遇到水之後也隨着一點點化開般的消失。
潭水不深,很清澈,她沒一會就觸到了潭底柔軟的泥沙。
和供奉之間不一樣,那裏潭底是冰涼的石頭。
想回去。
就像小時候每次受了委屈都往水裏鑽,當年白澤救了她也是一時興起而已,她並不相信自己會像天衍推算的那樣會成爲龍。
可天衍的推算雖然經常有些分歧,但最終都實現了。
自從被第一次青鸞打的變回原形的那個下午,與之後許多許多的時間裏,白嬌學會了如何把自己變得沉默與孤獨。
回想起的東西雜亂而細碎。
她在水裏睜開了眼,覆在眼睛上的膜透出淡淡的紅色。
不知什麼時候變回人形的手上若隱若現的白色鱗片在她的注視下漸漸隱去,還帶着些不情不願的味道。
那些黑霧,是凝結出的死氣。
“你身上的死氣,很重。”白嬌晃了晃腦袋,水順着她的長髮落在蛇尾上。
裝死的村長深知躲不過,他乾脆睜開了眼,“要殺要剮,你給個準。”
“不,”白嬌看了他一眼,“我還有些問題想問你,關於死氣。”
村長倒是沒什麼隱瞞的意思,橫豎他也打不過這隻蛟龍,“如你所見。我和我村子裏的那些人,都被這死氣多困,我們無法離開村子。不然我也不會那麼着急的想對你下手。”
“你活了多久?”她問。
“……今年是第一百三十年。”村長說。
“我活的比你久一些,”白嬌想了想,“大概是一千七百年。”
村長一噎,村裏全部的人加起來都沒有這條蛟龍的零頭大。
“用妖來續命的方法,是誰教給你的?”白嬌問。
村長一五一十的說了,白嬌聽着,心裏卻在想另外的事。
“回去吧。”她說。
“……你不殺我?”村長問。
“一開始是想殺你的,”白嬌看了他一眼,“可我現在覺得,人與妖之間的矛盾,在一方覆滅之前是不會有結局的,或許你這樣半人半妖的存在,也許是一種新的存在呢?”
半晌,村長笑了,或許是因爲原本的死局卻迎來了不同,“你不光是外表不一樣,連內心也不一樣。”
或許吧,白嬌想。
另一頭被拋下的連肆倒是放心起來。
鵷雛盡責的查看連肆的傷口,好在就是普通的皮肉傷,只要養了幾天就好了。
侍衛長在他的示意下將幾個村民用浸泡了水的繩子捆了死結。
“我們就在這裏等她回來。”連肆安撫鵷雛道。
悲傷小鳥點點頭,她確實也沒地方去了。
白嬌也沒有走的多遠,從她抓着村長離開到村長跟在她身後灰溜溜的回來,也不過是上午與傍晚。
最先聽到動靜的是鵷雛,再是已經換了身乾淨衣物的連肆,他站在廢墟邊上,衝着白嬌招招手。
於是在連肆彷彿帶着刀子的注視下,村長又被迫講了一遍自己成爲現在這模樣的故事。
他原本並非此地的人,是幼時在淺灘玩耍,被一隻眼神不好的鶴妖誤抓來當作食物的,鶴妖在發現自己的食物變成了個只會啼哭的人類孩子時,他嘗試了許多次,都沒辦法讓這個日夜哭泣的人類孩子學會閉嘴。
就這樣一養便是到了少年時,鶴雖然是妖,但本就是垂垂老矣,壽限將至。
臨死之前,鶴妖囑託少年,在自己死後拿着自己的妖丹,到了實在沒有辦法的時候,吞下妖丹,可延壽六十。
喫下妖丹的村長受鶴妖啓發,便將此方法告訴了那些遠離家鄉迷途而至的人們,但後來人們發現,並不是所有妖物的內丹都是像鶴妖一樣可以延年益壽,而喫下了妖丹的他們,也變得人不像人,妖不是妖。
這故事裏,妖有人性,人有妖性,萬般複雜並非村長所言如此精簡。
侍衛長聽的內心一陣唏噓,看來巫主這一程的路遠比他翻山越嶺來的驚險刺激。
白嬌一行安穩的休息到了第二天,衆人在村口就要告別,連肆對村長沒有好印象,也不像白嬌那樣可以強大到完全不在乎對方曾經想要自己的性命。
“連?”連肆和侍衛長几乎一同出聲。
村長倒是像見慣了似的,解釋道,“是和南荒的巫族一個姓,聽祖上說是百年前有淡薄血脈的分支。”
連肆下意識就要否認。
巫族本就是一個注重血脈相傳的氏族,不然他也沒有機會成爲南荒的巫主。
從任何記載來看,巫族從未有過流落在外的分支。
“您的祖上可是住在南荒王城裏?”連肆問。
“那倒不是,”村長說,“我是被鶴妖抓到這裏來的,兒時聽家中長輩說過,最初是在丹薰山下的鎮子裏做些藥草生意。”
對上了,連肆和侍衛長互相遞了個顏色。
白嬌把兩人的小動作收入眼底,她伸手摸了摸鵷雛的頭,小鳥自從看見她回來之後便一步都不願意離開她。
儘管路上休整過了,也帶足了乾糧等,直覺還是告訴連肆這一路並沒有那麼容易,冥冥之中好像有什麼在指引着他們,但已經走到這裏了,只有繼續走下去。
更何況,他向後望了一眼慢悠悠走着的白嬌。
應該不是他的錯覺,白嬌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剛出了村子,耳鼠們就圍了上來,着急忙慌的說着它們採完藥之後想要跟着進村,卻被黑氣阻擋,只好眼睜睜的看着連肆和白嬌他們進去,好在幾人安全出來了。
白嬌垂下眼,看着這羣上躥下跳的小着急。
侍衛長身上的血腥氣可以覆蓋死氣的力量,鵷雛與她也不消多說,但連肆爲什麼也能進的了這個村子?
她看了眼連肆藏在袖子裏的傷口。
就算連肆曾經沾染過血腥,但這也與她無關。
山與山之間的距離算不得近,但好在南荒這塊地方的信仰千奇百怪,什麼都有。他們這會正找了一處供奉山神的廟作過夜之處,廟已經荒廢了很久,連肆重新點上幾炷未燃完就熄滅了的香。
白嬌看了他一眼,倒也沒有阻止。
給連肆換藥的過程侍衛長只是說了一遍,就找了個守夜的理由,把乾淨的細布和藥粉留給白嬌。
白嬌也沒聽的太仔細,但她伸手就要去抓連肆,嚇得連肆下意識的把手一縮,“我自己來。”
這一縮倒是不要緊的,但惹的蛟龍不高興了,那就很要緊了。
“你怕我。”白嬌說,她盯着連肆,露出了不愉快的表情。
“沒,”連肆趕緊否認,“我是怕傷口嚇到你。”
白嬌的嘴角揚了揚,她難得露出的不是呲牙咧嘴的笑意,連肆倒是有些遺憾起來,這要是在巫主殿裏,燈火通明的,倒是能看的更清楚。
“不會,”白嬌靠近了一些,“與青鸞打的狠時,連骨頭都見過的。”
連肆沒話了,他又不能說其實是自己有些不好意思。
鵷雛聽見青鸞的名字,一蹦一跳的靠過來,“白嬌姑姑,說什麼呢,鵷雛也想聽。”
不遠處伸出一雙手。
“鵷雛大人,我最近在路上一直聽了許多故事,也磨練了自己說故事的本領,您來聽聽吧?”侍衛長抱起了鵷雛往火堆邊走去,一副犧牲小我成就大我的樣子。
鵷雛一走,這裏便陷入了安靜,還剩一些柴木燃燒的噼啪聲。
白嬌試了半天,都沒有解開侍衛長系的結,反而最終弄成了個死結。
連肆正要安慰她不要緊,就見白嬌嘴裏嘟囔着什麼,細白的手上閃過一道銀光,原本用來包紮傷口的細布就被她劃開了。
好在天氣涼,又及時的用了藥,傷口也不算深,甚至有了開始結痂的前兆。
連肆見白嬌看着傷口發呆,他趕緊想着說些什麼,“白嬌,等回了王城,我帶你……和鵷雛去看看神樹,過些時候天氣轉熱了,再往北走走,北穆有一座很大的雪山,你們可以玩玩雪避暑,到了秋天再回來,這時候南荒的山也都變了個色……”
連肆說的雜亂無章,但白嬌聽的仔細,“連肆去過好多地方。”
“是,”連肆說着,趁白嬌不注意,另一隻手拿過侍衛長放在一旁的藥粉倒在自己的傷口上,“白嬌有什麼喜歡的地方?”
白嬌看着連肆倒完藥粉,又單手將細布疊了一個結狀,自己給自己包紮好了傷口,她搖了搖頭,“我去的地方少,成蛟前我一直在小蒼山,後來就一直住在南荒。我應該是喜歡南荒的。”
連肆遲疑了那麼一瞬,“那我們去了丹薰山後,早些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