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嚥下米飯，冷不丁開口說：“嬸嬸，有人聯繫我，讓我去他們學院的預科班。”
嬸嬸一愣，隨後皺眉說：“馬上四個月就高考了，騙子吧。”
“別搭理他們。”
“那家學校是我爸媽他們的母校。”路明非低斂眉眼。
叔叔猶豫着說：“我記得大哥的母校是在美國芝加哥，一家很厲害的大學，他們……邀請你？”
雖然沒有明說，但意思很明顯，人家能看上你個成績吊車尾的傢伙？
“我爸媽他們是名譽校友。”
叔叔嬸嬸頓時瞭然。
嬸嬸一想到路明非這個吊車尾不用高考也不用努力，就可以直接出國留學。
而自己的兒子明明那麼優秀，成績好，性格乖巧，長相……也不錯。
明年卻可能得老老實實高考，不由得一陣無名火升上心頭。
哼哧哼哧喫着飯的堂弟路鳴澤，顯然不知道自己那老媽看自己的時候有多厚的濾鏡。
“哦，原來是走後門啊，”嬸嬸哼哼唧唧，“那也不錯啊，她喬薇尼那麼厲害，給自己兒子行個方便當然簡單。”
“就是不知道她記不記得自己有個弟妹替她照顧了她兒子五年，又記不記得自己還有個侄子。“
”不過就算記得又怎麼樣，人家說不定還要埋怨我把她兒子從高檔的上流人士養成普通人家的土小孩呢。”
叔叔一臉尷尬。
路明非放下筷子，擡起頭安靜地看着嬸嬸。
“幹嘛，”嬸嬸一臉莫名其妙，“你個沒良心的還要跟我生氣啊？”
“你那好媽媽都五年沒回來看你了，這五年是誰把你養大的？”
“嬸嬸，別這樣，我不想說那些難聽的話。”路明非從喉嚨中擠出話語，輕輕的，像是在祈求，又像是在壓抑自己的情緒。
“你說的跟我欺負你一樣，”嬸嬸瞪眼，無視叔叔的阻攔，“來，說說看，我倒要看看你能說出個什麼！”
路明非沉默了。
叔叔鬆了一口氣，嬸嬸撇撇嘴，拿起筷子打算喫飯。
“嬸嬸，”路明非突然開口，輕輕地說，“其實我十五歲起就可以獨立生活了對吧？其實現在的我們之間，是你們需要我，而不是我需要你們……對吧？”
嬸嬸拍桌而起，筷子掉落在地上。
“需要你？“
”你能幹嘛？“
”需要你給我們添麻煩嗎？”
路鳴澤被嚇了一跳，而嬸嬸還在繼續唾沫飛濺。
“需要你來給我們家消滅糧食？”
“需要你住在家裏給我們家增添一份人氣兒？”
“還是需要你來讓我們聽着家長會上老師的批評？”
“可你們也沒有參加過我多少次家長會啊……”路明非眼神難過，聲音很輕，卻讓房間內瞬間安靜了下來。
“我大半的家長會都是自己坐在一邊看別的同學和家長說話啊。”
“嬸嬸您批評我的次數比老師批評我的次數多很多倍啊。”路明非音量漸漸提高。
“還有，叔叔需要我不是嗎？他需要我，才能去買自己想買的寶馬車。”
“嬸嬸你也需要我不是嗎？你需要我，這樣你才能在麻將桌上毫不心疼地輸錢！”
“路鳴澤也需要我，這樣他才能在杜蘭高中當大款，成爲他的澤太子！！”
突然路明非聲音低了下來，“爸媽每年打的錢我都沒問過，嬸嬸你每次吩咐我做什麼我都努力做到，我有在努力想要討您的歡心了。”
“說這些，不是想要譴責誰，就只是想要問一個問題。”
路明非顫聲道：“明明我什麼都沒做錯，爲什麼您就是不喜歡我呢？”
他們三個愣愣地站在原地，似乎是被突然爆發的路明非嚇到了。
以往，每當路明非這根野草想要生長的時候，往往都會招惹到嬸嬸的不愉快，然後在嬸嬸狂風暴雨的席捲下枯萎。
可是今天，小草野蠻生長，哪怕上方有一顆對它來說無比巨大的石頭壓着，它也依舊堅定地長大，穿過縫隙，在石頭邊緣露出青翠欲滴的身體，感受到陽光的溫暖。
不，也許是先有陽光照在小草身上，然後它才能野蠻生長。
對於路明非而言，母親喬薇尼就是那道陽光，像是一個被逼到懸崖邊的人，身後崖底突然出現了一層厚實的防護，讓他擁有了莫大的勇氣去面對前方的颶風，就算被吹落懸崖也不會摔得粉身碎骨。
就這樣將就過吧，能咋辦，沒那個必要，還是算了，諸如此類的想法被一一打碎，路明非將自己幾年內積壓的所有情緒一股腦宣泄了出去。
路明非深吸一口氣，情緒穩定了下來，吸了吸鼻子說：“就這樣吧，反正我從來都沒有被你們當成過家人，嬸嬸你要趕我走的話，我可以離開。”
說完，路明非轉身進入房間，只留下叔叔一家三口面面相覷。
路明非關上房門，靠在門上，眼神寂靜地發了會呆，然後默默地收拾起了行李。
筆記本電腦不是自己的，留在桌子上。
這幾本盜版漫畫是自己的，裝起來。
牆上有一張海報是自己的，撕下來。
路明非收拾好衣服，環顧四周，突然發現他在這個家裏留下的痕跡如此稀薄，自己除了這點東西以外竟然沒有別的什麼東西可以帶走。
等自己走後，這張牀也會被拆掉，被子和牀單也許會洗一洗然後收起來，更大的可能性是被直接扔掉。
到時候，誰也看不出來這個家裏住過另一個男孩，承載了他足足五年的少年時光。
路明非自嘲地笑了笑，轉身走出門外。
客廳中只有叔叔一人。
嬸嬸和路鳴澤可能在主臥裏痛罵自己吧，路明非心想。
叔叔走了過來，看了一眼路明非手裏的行李箱，嘆了口氣，把一張銀行卡塞進路明非手裏。
“這是你爸媽打錢的那張卡，密碼是你的生日倒過來，去掉最後那個一，裏面的錢我會想辦法補上。”
路明非默不作聲地接過銀行卡，等到他走出家門，叔叔突然開口喊住他，路明非茫然地回過頭。
叔叔站在門內，輕聲說：“明非，等明年暑假，我補上了卡里的錢，到時候……”
“就回來吧。”
“……補一部分就好，剩下的就當撫養費。”
有些被割開的傷口，也許是爲了治療更深處的頑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