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屁!憑你也敢罵我?
就憑你那點子出息?還是憑你們賈家個個都是石崇鄧通?
我呸!也不怕臊得慌!
我又現成的對證:去把太太和我的嫁妝細看看,比一比你們的,倒要瞧瞧哪一樣是配不上你們的。”
賈璉根本並不搭理鳳姐的張狂,仍舊自斟自飲自逍遙。
鳳姐瞧得更加來氣,一把甩下筷子,恨恨道:
“沒心沒肺沒骨氣的窩囊東西!”
賈璉又飲了一盅酒,才悠悠說道:
“但凡是傻子,往往都忘了自己的身份和處境。
明明已經身陷危機,卻還意洋洋,總自認爲足踏坦途,渾然不知死期將近。
王熙鳳啊王熙鳳,憑你這樣標緻的模樣,爽利的言語,再加上你這深細的心機,多少男人都不及你。
頭前我也覺得還過得去,你能幹,我得清閒,大家實惠。
可凡事都得有個底線,但凡是破了底線,憑是什麼水晶瑪瑙也照樣摔個粉粉碎,沒什麼心疼的。
你偏向着你孃家,我不與你計較,那是我大度,我不想與我自家的媳婦斤斤計較。
每日裏逞個口舌上的能耐,弄得屋裏雞吵鵝鬥的,不雅相,反倒沒了意思。
你開口閉口你王家如何如何,可你王家如今唯一仰仗的,不過就是一個做了九省統制的王子騰。
其餘,你父親不過是個六品閒差,你兩個姑母,一個有誥命的也不過是個五品宜人,另一個家道中落,如今只能寄住在我們賈家,也不過如此。
倒是我們賈家裏,你瞧不上的婆婆是正經的一品誥命夫人,珍大哥的媳婦也是正經三品淑人,你想熬上個一品誥命,得靠着我襲了爵升了官,否則你就是做夢。
這當中最大的變數,不是我‘沒心沒肺沒骨氣太窩囊’,而是我不窩囊了,你就會被休回孃家。
到時候,你可就是什麼都沒了。”
“你放屁!你放屁!”王熙鳳連連拍桌,“你敢休了我?我借給你個膽子!看我一把火燒了你……”
“休妻這種事,從來不在於敢不敢,只在於時機合適不合適。”
情緒化爆棚的女人啊,永遠都不懂,厲害男人做事,從來都是深思熟慮的結果,從來都是計算過代價和收穫之間的差額,要麼不出手,出手要你命。怎麼會一拍腦袋就上頭了呢?
“我跟說這個,是因爲我現在不想休妻,畢竟咱們夫妻一場,情分尚在,且你又有了身孕。
所以我纔來勸你,點醒你。
你能明白,是你的造化。
你不能明白,我也不算‘不教而誅’,凡事也沒有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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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璉此時的沉穩,反而讓鳳姐沒了底氣——這樣看似溫和從容,實則冷硬如冰的賈璉,有點兒瘮人。
於是,鳳姐強壓下火氣,豎着柳葉吊梢眉,氣哼哼道:
“我叫你說,我聽着。”
賈璉用筷子夾起一塊藕丁,慢慢咀嚼,又拿起銀酒壺,斟了半杯酒,細細飲下,這纔開口道:
“你一心聽你姑媽差遣,支使我送走林姑娘,好讓寶玉娶了寶姑娘。
你是太太的侄女,寶姑娘是太太的外甥女,可連我這外人都瞧得出,太太明顯是更喜歡薛姨媽的閨女。
你就不替自己想想,等寶姑娘做了寶二奶奶,太太就有了名正言順的兒媳婦,還是個又聽話、又貼心、又會來事兒的兒媳婦,到時候還要用你一個別人的兒媳婦來管自己家麼?
再者,但凡奪權這等事,沒個正當理由,總不好下手,也不好斬草除根。
所以奪你權的時候,必定是要將你置於死地的。
雖不至於要了你的命,但只要從‘七出之條’裏尋個大錯,將你休回王家,卻不是個最乾淨利落的法子?”
王熙鳳雖霸道,卻並非糊塗蛋,賈璉所說的這些話,就彷彿一把利斧,一下下地將她的天靈蓋劈得通透見光。
王熙鳳高高吊起的柳葉眉漸漸耷拉了下來,可她性高氣傲慣了,此時死死抿着嘴,眸子還在來回轉動。
賈璉於是繼續勸降:
“如今這賈府裏,太太是善良菩薩,你是殺人魔王。
你自己要留個心眼,但凡你做了出格的錯事,那可就是大房這邊的媳婦做了錯事,大房一枝都是要跟着喫掛落的。
而太太那頭,則坐收漁翁之利。
最好你犯了王法纔好,這樣大房這頭要是被剝奪了襲爵的權利,那爵位可就要落在二房的寶玉頭上了。
到時候,你騰出了地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將管家權交在太太最信任的寶二奶奶手裏。
好兒都給了寶玉,總比給了你我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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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姐低着頭,這纔想起老太太說要給寶釵過生日,便問寶釵愛聽何戲,愛喫何物等語。寶釵便說自己最喜熱鬧戲文,愛喫甜爛之食,尤其喜歡甜軟的柿餅。其餘問話,每一樣都是依着賈母往日素喜者說了出來。
賈母聞說,很是歡悅,王夫人在旁連誇寶釵,薛姨媽笑着謙遜不已。
而王熙鳳與寶釵乃是表姐妹,早知她從來不愛聽戲,而且最厭惡甜爛之食,比如柿餅之類,見了就覺噁心。
此時想來,寶釵來此不久,又不與賈母同住,只偶爾來坐坐,如何能得知賈母的那許多喜好?
答案就只有一個:那就是王夫人一一詳述教導。
王夫人一向淡泊好靜,專心禮佛唸經,又爲何要將這些芝麻綠豆的小事一一詳述教導寶釵?
答案也呼之欲出:那就是王夫人要寶釵深得賈母喜愛,這才能長長久久地留在這榮國府裏。
至於寶釵所帶的金鎖,之前從未聽說。
還有薛姨媽說寶釵只能與有玉的婚配,這不顯然就是奔着寶玉而來麼?
如果寶釵真的嫁給寶玉……
不!
不可能!
王熙鳳身子一軟,歪倒在了靠背引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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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璉放下酒杯,起身過去扶起鳳姐,抓過兩個引枕,一併給她墊在後背上。
王熙鳳一把推開賈璉:“滾開!”
然後仍舊歪倒下去,捂着臉哽咽起來。
賈璉仍不與她計較,只輕輕一聲嘆息:
“該說的話,我總得告訴你。
我這趟去揚州,是說什麼也得去的,並不需要你來做說客。
等我這趟回來,這榮國府的家主,就是我做了。
我不怕你把這話告訴給太太,因爲你說了她也不信,反倒會愈發疑心你,到時候,只怕等不到我回來,她們就要朝你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