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林丫頭配給賈環,自然是大大擡舉了賈環那個小凍貓子。在老爺看來,這是太太大度賢惠,心下必定喜歡。趙姨娘必定也要感恩戴德,將太太捧到天上去。
老太太雖然未必稱心如意,可也只能如此。
之所以老太太一直要撮合林丫頭和寶玉,不就是因爲當初最疼林丫頭的娘,如今想把林丫頭長長久久留在身邊嗎?
既然宮裏的娘娘發了話支持‘金玉良緣’,老太太的打算落了空。若還想把林丫頭長長久久留在身邊,那就只有把林丫頭嫁給賈環了。”
薛姨媽連連點頭:
“你姨娘正是這個打算。
老太太越是想撮合寶玉和林丫頭,你姨娘越是窩心。
你姨娘也是個可憐人,自打嫁進賈家,頭上頂着個精明婆婆,還有四個大姑子小姑子,熬得也辛苦。
尤其林丫頭的娘,從小就是老太太的心頭肉,那是何等的嬌生慣養,何等的金尊玉貴,壓得你姨娘只能日日屈尊禮讓。
如今你姨娘熬到了半百年紀,難道還能讓小姑子的女兒再搶了自己兒子去?
再者,林丫頭那個身子骨,天天都要吃藥,且不說這病秧子誰待見,就說花錢也是個無底洞。
自打她來了,不說旁的,單單人蔘這一樣就吃了多少?
老太太又不知心疼,拿着手指頭粗細的‘三十換’給她配藥喫,那可是三十兩銀子一兩的參啊,眼下市面上都沒得賣。
頭前兒你姨娘給她將王太醫換成鮑太醫,就是想將她喫的‘人蔘養榮丸’換成‘天王補心丹’,好歹也剩下些人蔘。老太太立刻就給駁了,氣得你姨娘心口裏疼了兩三天。
再者,林丫頭只愛讀些沒用的閒書,又不懂得勸諫寶玉考科舉上進,弄得寶玉如今只愛混在女孩兒堆裏玩鬧,一點也不慮後事。
你姨娘說,她這個德行,正好配環哥兒那等小老婆養的沒出息的種子,兩口兒整日裏就混喫等死罷了。”
寶釵將頭靠在母親懷裏,親暱道:
“姨娘想得這些自然都是對的,只是,娘應該給姨娘多提點一句:
若是把林丫頭給了賈環,那大家不還是一家子?寶玉豈不是常常能見到林丫頭?這天長日久的,倒不怕出些什麼不好說、不體面的事情?”
“唉喲可不是嘛!”薛姨媽身子立刻一震,“看來此事不周到了。你一向心思縝密,那你看呢?”
寶釵撒嬌道:
“媽媽和姨娘做事怎麼會不周到呢?這必定是考我呢。”
她抿嘴兒輕輕一笑:
“哥哥年紀也不小了,倒很應該說一門好親事纔對。”
薛姨媽一皺眉:
“我可不要蟠兒娶這樣的媳婦。
林丫頭身子弱得跟‘美人燈’似的,不碰都要散了,還怎麼指望着她多多生養?
她整日裏就只看書寫字的,能有個什麼用?就算不能看賬本子,好歹多做些針線也好啊。不能給家裏賺錢,還不能省下個針線上的下人嗎?
還有林丫頭的性子也不和順,你可記得那回寶玉來咱們這裏喫鵝掌鴨信的時候要喫酒,他奶媽李嬤嬤勸着不讓喫,那林丫頭一張利嘴比刀子還尖,拈酸多心的,叫人瞧着就討厭。”
寶釵見母親沒開竅,低頭小聲說了句:
“兩淮巡鹽御史老爺的獨生千金,嫁妝怕是不會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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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賈璉,寶釵只覺得心口裏如火炙烤,說不出的百爪撓心:
“我這心裏的熱毒又上來了,還須得喫顆冷香丸壓一壓。”
索性立起身來,自己動手去架上取過一隻宣窯瓷盒,從裏面取出一顆龍眼大的藥丸,就着茶送了下去。
薛姨媽見她忽然變了臉色,勸道:
“你這孩子也糊塗了。
那‘冷香丸’不過是上回爲了給你擡高身價的噱頭罷了,裏頭哪有什麼‘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夏天開的白荷花蕊,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冬天開的白梅花蕊’?又哪有什麼‘春分當天能曬乾,雨水當天的雨,白露當天的露,霜降當天的霜,小雪當天的雪’?更沒有什麼‘異香異氣的海上方藥末子’。
那裏頭不過是些甘草、山楂、糯米、蜂蜜罷了,能解什麼熱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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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熱毒?
那是凡心偶熾,是以孽火齊攻的先天“熱毒”。
那是爲了爭榮誇耀而不得不一心功利的後天“熱毒”。
還有誰比薛寶釵自己更知道自己心口裏的熱毒有多盛?
她如今十六七歲的年紀,正是花一樣的年華,又生於富貴之家,如何不喜愛富麗閒妝?卻只能爲了討姨娘王夫人歡心,整日只能不施粉黛,穿素淨的半舊衣裳。
就連下雪天,別的女孩兒都穿大紅斗篷踏雪之時,她也只能穿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的鶴氅,比寡婦李紈還素淨三分。
那跟心頭火一樣豔麗火熱的簇新大紅襖,寶釵只能將它偷偷穿在裏面,搞得自己更像個要偷情的小寡婦。
唯一能大大方方戴在外面的首飾,只有掛着“不離不棄芳齡永繼”金鎖的那個黃金瓔珞圈。哥哥每隔三五個月,就要替她拿出去炸一炸,唯恐它不夠珠寶晶瑩、黃金燦爛,不能吸引人的眼目。
她從小就一門心思預備要進宮爭寵,如今進宮不成,只能改爲一門心思爭做榮國府的二奶奶。
可這個“二奶奶”,爲什麼偏偏得是“寶二奶奶”?爲什麼不能是“璉二奶奶”!
就算她真的得償所願做了寶二奶奶,做了榮國府的管家奶奶,那寶二爺不還是天天在屋裏追着丫鬟喫嘴上的胭脂嗎?
再看看人家璉二爺,女主內,男主外,男人味十足,不慌不忙間,就把驚天的事情都辦了。
也就是王熙鳳那種不識好歹的糊塗人,纔會天天算計自己男人。這要是換了我薛寶釵嫁給賈璉做了正室,我寧可整日整夜花各種心思哄着他高興,由着他納妾。
跟着那樣有本事的男人享受榮華富貴不好?做誥命夫人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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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釵正暗自想到這裏,又聽薛姨媽在旁說道:
“你也別光忙管家的事情,有事沒事的,還是要常去寶玉那裏坐坐。
襲人是個好孩子,她告訴了你姨娘,說寶玉跟外頭有個叫蔣玉菡的優伶,互相換了腰上的汗巾子……”
“媽媽別說了,沒的叫人噁心。”寶釵忽然變色,不耐煩道,“這等事情,他爹孃不管,難道叫我一個沒出閣的姑娘家去勸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