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偏偏趕上了大雨,十天的路程,走了十四天,所以賈璉趕到京城的時候,已經是七月初九了。
船過通縣,派人提前從陸路回家去送信,順便,茱萸帶着“俗不可耐四金剛”也離舟登岸。
茱萸相當的依依不捨,一手拉着晴雯,一手拽着賈璉的衣裳,噘着嘴跟賈璉膩歪着不走。
賈璉在她頭上拍了拍:
“看你那傻樣,等省親別墅蓋好了,你找個藉口來住不就得了?”
茱萸登時就高興起來:
“那我得跟晴雯住在一處!”
賈璉心道:
你要非得跟我住在一處,我還不答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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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不可耐四金剛”每人揣着賈璉給的五百兩銀票,激動得不要不要的,也恨不得跟着賈璉纔好。
還是利兒聰明,追着茱萸道:
“郡主去省親別墅的時候,還是得叫小的們在外圍保護着。若是郡主要出去玩兒,也都有人跟着伺候不是?”
賈璉暗自點頭:
真是跟着什麼人學什麼人,利兒已經在朝着興兒的德行一路狂奔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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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璉是奉旨押送稅銀回京的,戶部早得了聖旨,自然極爲重視此事。
戶部尚書親自指派了專司貢賦的戶部郎中,帶着一個主事,兩個長史,四個書令史,領着一大隊的護兵、庫兵,早早來到碼頭候着。
京城的百姓比姑蘇百姓消息靈通,早聽說了這是從揚州鹽商身上刮下來的銀子,又見戶部如此大張旗鼓,都紛紛跑來碼頭上看熱鬧。
另外更有早先從江南過來京城之人,向別人顯擺自己的所見所聞,順便將在書場裏聽說的《孽海白蓮楚留香賈公案》都講了出來。一時間,京城之中人人口口相傳。
於是過不多久,京城裏的各個茶館書場的水牌上,都大書特書:新添《孽海白蓮楚留香賈公案》。在這部書裏頭,又額外添加了“大雪紛飛白袍龍馬一劍劈奇棺”這等南方書場裏沒有的情節。
而南方的書場不甘落後,沒過多久也立刻都加上了這段內容,而且,在傳奇色彩之上,還更賦予了神話加持:話說被劈開的棺材板裏封印着一條老龍,被孽海白蓮楚留香賈公當街一劍斬殺。老龍一直告上天庭,才知道楚留香賈公乃是天上廣德星君下凡,老龍大哭不服,夜裏在夢中大戰賈公。最後還是楚留香賈公開恩,讓他化身白馬,成了廣德星君在凡間的坐騎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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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之所以後來編出了老龍化馬的故事,完全是因爲跑來碼頭看熱鬧的人裏頭,最幸運的人看見了賈璉騎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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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戶部交接好了銀子,賈璉這才能夠回府。
上回賈璉回京來時,是單大良帶人來碼頭迎接。
這回,卻是賴大親自領着一衆奴才來迎接賈璉。
果然是官職不同,待遇不同。
一見面,賴大先滿臉堆笑,跪下就磕頭:
“恭喜璉二爺,賀喜璉二爺,二爺遠途平安回來,又逢前兒夜裏,璉二奶奶誕下一位姐兒來。先開花後結果,這是家業興旺之像啊。”
其餘奴才跟在賴大後面,都跟着磕頭。
這是賈璉頭一回如此細緻地端詳這個榮國府的首席大管家。
賴大,其實大名叫賴旺,他弟弟是寧國府的大管家,叫賴升。因爲府里人叫慣了,就都還是叫賴大、賴二。
賴大五十出頭,身量不高,長臉,高鼻子,濃眉大眼大嘴,長得很體面,但經不住細看。
他臉長,那是因爲臉窄下巴長,還有點兜下巴。
鼻子高挺,但鼻樑中間鼓出一個節兒來,鼻翼張泄薄如紙,最是心機深重人。
濃眉,但眉毛略微往下耷拉,眉尾散開,算是掃帚眉。且眉間窄小,印堂有豎紋路。
大眼睛,但眼窩凹陷,眼睛外側的“奸門”“命門”都有凹陷。
相書有云:
眉看兄弟眼看心,人中裏面看子孫。
日月角上看父母,山根奸門看婚約。
細看此人面相,忠厚之中帶奸詐,命中多貴人,但無後福。
看來,許多東西,真是命中註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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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璉一笑:
“好,好,給每人賞一兩銀子,賴大管家二兩。”
其餘衆小廝都歡天喜地,賴大也十分歡喜的樣子,心裏卻一個冷笑:
才二兩銀子?也真拿的出手?真活該你生不出兒子來!
興兒在旁跟着賈璉,心中暗笑:
如今這幫人哪兒知道二爺的手筆?一兩二兩銀子,純屬就是隨便打發打發。
倒是璉二奶奶,幸而沒生個哥兒出來,要不,還不知道她要得意成什麼德行呢。
璉二爺是榮國府的長子長孫,娶妻幾年沒生出兒子來,多納幾房妾室都是名正言順的。到時候,就那個母夜叉一個生不出兒子的,看她還能作威作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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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璉看了看賴大安排的四輛馬車,便沉下臉來:
“林姑娘坐一輛車,妙玉小師傅坐一輛車,剩下兩輛車,如何能裝得下我帶回來的東西?”
賴大也不料賈璉帶了這許多東西回來,此時趕忙磕頭,自責思慮不周,趕忙叫人回去再套四輛大車過來。
好在帶了賈璉的白馬過來,於是賈璉便騎馬回府。
賈璉經過寧國府和榮國府中間的時候,果然見省親別院的花園正在停工狀態。一羣小廝三三兩兩地坐在裏面,有嗑瓜子聊天的,也有拿胳膊擋着臉、躺在地上睡大覺的,好不悠閒。
賴大一直偷眼瞄着賈璉的臉色,賈璉只做不見。
正此時,迎頭碰見了賈蓉過來,見了賈璉就行禮:
“千盼萬盼,可算把璉二叔給盼回來了。
我這就趕緊告訴我爹去,這回咱們算是有了救星了。”
說罷,又轉朝賴大道:
“賴爺爺,院子的門窗都到了,也須得找工匠來安裝,另外彩繪的工匠也都找齊了,只缺一注銀子纔行。
我爹讓我來找賴爺爺問問,看哪裏還有銀子能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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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爺爺???
堂堂寧國府的長子長孫賈蓉,喊奴才賴大叫賴爺爺???
那老子這個賈蓉嘴裏的“璉二叔”,是不是得管我自己家裏的賴大管家磕頭叫叔叔啊?
有着將近百年顯赫家世的寧榮二府,有自己的風俗規矩,其中一條,就是年高服侍過父母的家人,都比年輕的主子還有體面。
因爲賈家的長輩認定了:越是讀書知禮,越自己謙遜,就越顯出人品的尊重來。這條規矩,別說對家裏的僕役,就是對長輩屋裏的貓狗,同樣適用。
但問題是,貓狗很多時候比人懂事。
這些老奴老僕,在老主子面前還規規矩矩,但在年輕主子面前,就不免倚老賣老,越來越膨脹得不像話。
別說那些功僕、奶孃擺不正自己的位置,就連各位太太奶奶的陪房,也都在府裏年輕的主子面前作威作福,背後更是興風作浪。
除了這些刁奴漸漸被養成了豪奴,連主子在他們面前都矮三分。
更有賴大這種蛀蟲,看似恭順,看似幾輩人都在賈家勤勤懇懇,其實,早已是奴大欺主。
他們就是利用了賈家人的昏聵,大吸賈家的血。
而賈家這羣后人,在富貴享樂之中早已經變得糊里糊塗,分不清好壞,分不清裏外,都是得過且過的德行。
誰也不知道,錢是真的有花完的那一天。
誰也不知道,等到錢花完的那一天,他們的日子會比自己的奴才可差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