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王熙鳳如此說,賈璉擡起頭來,笑着道:
“這有什麼邪性的?你自己沒猜到罷了。
我猜到了告訴你,你又不肯相信,相信了也不肯承認。
你這死鴨子嘴硬,最後還不是當了‘被買了還替人家數錢’的‘花鴨子’?
現在太太讓寶釵管家就管家吧,反正你也得坐月子,大姐兒也離不開你,你好好養養身體,也是好事。
說到底,身體纔是一切的本錢。作踐壞了自己的身子,就是給你天大的後福,你也沒命來享用。”
聽了他這風輕雲淡的幾句話,王熙鳳心裏卻是打翻了幾大櫃子的五味瓶,滿肚子都是說不出的滋味。
愣柯柯望着賈璉,半晌,王熙鳳才囁嚅道:
“你要是早些回來,就好了,我也好有個倚靠。”
賈璉看王熙鳳嘴脣有些哆嗦,知道她受了委屈,便道: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你如今也是正經三品誥命了,又有了大姐兒,這些都是你的倚靠,也都是要倚靠你的。以後,咱們好生過日子是正經。
你若是還跟以前一樣,有事沒事就把你王家如何如何,你的嫁妝如何如何地掛在嘴頭上跟我慪氣,那可就是你不懂得惜福,有好日子不好好過……”
賈璉還沒說完,王熙鳳的臉色忽然變得刷白,額頭上的冷汗涔涔而下,柳葉吊梢眉和丹鳳三角眼一點點立起來,又一點點頹下去,牙齒越咬越緊,到後來,竟然能聽得她牙齒之間發出“嘎嘣”、“嘎嘣”的瘮人響聲。
賈璉看她神情不對,趕忙一把拉住王熙鳳的手,卻覺得她的手腕瘦了一大圈,且如同浸透冷水一般冰涼僵硬,還不住地瑟瑟抖動。
這是怎麼了?
王熙鳳中邪了?
賈璉用自己的兩手抓住了王熙鳳的兩隻手腕,用力晃動:
“阿鳳!阿鳳!你說話!到底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見王熙鳳的嘴脣在不停地抖動,牙齒也還在狠狠地咬着,賈璉伸手捏住王熙鳳的兩頰,覺得王熙鳳的臉也像她的手一樣冰涼且僵硬。
心下一急,賈璉朝着王熙鳳的臉頰拍了幾下,口中繼續呼喚:
“阿鳳!你這是怎麼了?大姐兒還小,你可不能出事!”
好一陣子,王熙鳳忽然渾身顫抖起來,但咬牙的聲音消失了,嘴脣的抖動好了些,漸漸吐出幾個字:
“嫁妝……我的嫁妝……你這個可恨的璉二啊,我以後就只能全靠你了……”
突然,王熙鳳一頭扎進了賈璉懷裏,放聲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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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喲我的天!
原來是嫁妝,我還以爲是出人命了呢。
女人啊,太愛一驚一乍了。
這王熙鳳看似跟女版霸王龍似的,你說一句,她頂你十句,有事沒事她都要壓你一頭,其實,她也跟其他女人一樣,遇事就麻爪,麻爪就知道哭,哭得你沒招沒招的。
有事說事,說出來咱們想辦法解決。
就算想不出辦法來解決,那咱想辦法接受既成事實。
也許明天就有辦法解決了,也許明天就有辦法接受了,也許,明天就再喝醉一回,等後天再說。
但若是啥事不說,先哭先嚎,哪能有屁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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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璉用手拍着王熙鳳的後背,柔聲道:
“沒事啊沒事,咱們又不等着拿你的嫁妝換米下鍋,有什麼大不了的?不哭了啊,回頭嚇着大姐兒就不好了。”
勸着王熙鳳,賈璉瞥了一眼牀上的襁褓。
嘿!這大姐兒可真厲害,她親媽哭得都快抽筋了,這小棉襖就只略微動了動,沒醒。
這閨女可夠沒心沒肺的,有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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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璉並不知道,在這偌大的賈府裏,作爲孫子媳婦,王熙鳳就是算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沒有放聲大哭的權力。
因爲太婆婆賈母和嬸婆婆王夫人都近在咫尺,聽到哭聲是要差人過來問的。
更何況,這府裏還有上千的下人,兩千多隻眼睛都在巴巴等着看主子的哈哈笑。
如果給他們得知了某個主子委屈得放聲大哭,還不知道要編排出多少不堪入耳的話題來四下裏傳說呢。
此刻,一直死死忍了很久的王熙鳳,只能用力紮在賈璉的懷裏,用賈璉的身體和衣裳堵住自己再也忍不住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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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鳳只狠狠哭了幾聲,便抓過帕子堵住自己的嘴,硬生生將痛哭逼成了哽咽。
“我的嫁妝……典進去了一大半了……太太逼着我拿銀子出來……”
“太太逼着你典當嫁妝?”
這回可輪到賈璉不敢置信了。
他知道賈府寅喫卯糧,也知道賈府裏每年都在把銀庫裏的老本往外掏,可現在就到了要典當王熙鳳嫁妝的程度了?
那下一步是真的要全家上陣去要飯了?
再說了,榮國府里正經的掌家奶奶並不是王熙鳳,而是二房的太太王夫人。
就算是真到了這等靠典當嫁妝才能過日子的程度,也得是太太先拿銀子出來填補,怎麼可能先賣大房過來幫忙的王熙鳳的私人財產呢?
但賈璉決定還是先不掰扯,畢竟王熙鳳是在月子裏,不宜如此太過悲傷,過後再說也來得及。
於是賈璉便勸道:
“沒事沒事,等年下田租收上來了,不拘從哪裏節省下一抿子錢,也就都贖回來了,快別哭了。”
王熙鳳卻已經忍不住了,用帕子捂着嘴,又狠狠哭了幾聲,說出一直隱忍的難過:
“我是心疼錢……可我更恨他們一條藤兒地算計我……都是王家人……王家人算計起王家人來,那才叫一個狠……”
王夫人算計了王熙鳳的嫁妝?
不至於吧?王夫人的嫁妝可比王熙鳳的嫁妝要豐厚,王夫人自己也並不缺錢,她要算計也是算計王熙鳳的位置,而何必要算計王熙鳳的私房錢呢?
越是想知道答案,就越不要急着追問。
果然,王熙鳳繼續道:
“我給逼得走投無路,給平兒都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