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母親這話說得忒重了……女兒的委屈……”
在元春心裏,明明是祖母和父親狠心,從自己幼時,就不停地向自己灌輸“身爲嫡長女,生來就肩負家族興盛之責”,到自己十六歲上,就把自己送進宮裏做女史伺候皇后。
而母親則不同,賈珠活着的時候,王夫人一心一意都在教養長子賈珠,督促讀書,日夜不停。
別說長女元春,便是連同次子寶玉,王夫人也都無暇顧及,一併由賈母教養。
元春體念母親的不易,便對幼弟寶玉十分疼愛,其實情同母子一般。
寶玉三四歲時,都是由元春手引口傳,教寶玉認下了數千字,背誦了了幾本開蒙讀物。
元春對寶玉姐弟一向眷念切愛,也一直認定母親王夫人對自己纔是最慈愛貼心的。
坑了元春的,是祖母!
是賈母讓元春無法決定自己的將來,只能被送入深宮虛度光陰。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
白頭宮女在,閒坐說玄宗。”
元春小時候,祖母教元春念過的詩,最後都成了後來元春在宮牆之內的寫照。
她一個弱女子,憑什麼要擔負起整個賈家的命運?
若真是大廈將傾,又豈是獨木可以支撐的?
誰在乎過她幸福與否,快樂與否,她只能深陷在未知的命運之中,只能壓抑忍耐,永遠無法抽身。
寂寞深宮,鎖住了春愁。
元春看淡富貴名利,只看着骨肉親情,孤獨長夜中,她最思念的只有母親和寶玉。
因爲寶玉彷彿是她的兒子,而母親王夫人,則應該是最明白她的苦楚的。
母親一直捨不得她入宮,可母親不敢違拗祖母和父親。
所以這趟回家來省親,元春對祖母和父親都有抱怨送自己入宮的言語,卻從沒有抱怨母親一個字。
終於,自己得償所願,能夠逃離皇宮,重獲自由,去它的勞什子“貴妃”!
可又誰能想到,一聽說元春不再是貴妃,第一個說她“羞殺先人”的,竟然不是“勢利眼冷心腸”的祖母,而正是母親!
難道脫下了那身象徵權力的黃袍,她就已經不再是賈元春?
.
元春愣柯柯半日不語,終於又說出一句:
“我……我委實是太過思念家人。”
王夫人捶胸頓足,哭得肝腸寸斷:
“思念家人?
這天底下就你一個人會思念家人?別人都是死的?
你姨娘嫁去金陵薛家,不也是十幾年二十年沒有回來過?
我嫁來賈家之後,又可曾三天兩頭跑回孃家住着不回來?
你二十五了,這點子事情都不懂,你是糊塗油蒙了心了?
我真真兒是遭了報應啊!
一心教養出個有出息的珠兒,珠兒又短命死了。
好容易熬着你在宮裏封了貴妃,你父親和我臉上也有了光彩,你又不知好歹作死,又給攆了出來,可不是打臉?
如今你父親連榮國府的家業也沒了,就他那個五品官,能夠得上一家子上下的喫喝穿戴?
我到了這把快五十的年紀,反倒得一家子指望着我從孃家帶來的嫁妝過日子。
早知你如此不爭氣,帶累着全家全族都丟盡了臉面,還不如送你三妹妹進宮,倒比你懂事像樣得多。”
“母親,怎麼連你也不懂我的委屈了?”
“委屈?都當了貴妃了,你還有什麼可委屈的?
你都二十五歲了,就是不進宮,你不也得嫁人?
你嫁了人,不也還是去住到夫家?不也是要在夫家侍奉公婆、操持理家?難道還能天天住在孃家當大小姐?”
王夫人一面哭一面埋怨:
“當日勸了你多少?縱然你再不樂意,可既到了宮裏,就該在宮裏立出個有出息的樣兒來。
你倒好,放着大富大貴的日子不要,非說些大逆不道的話來作死。
如今你自己自作自受,得了這個結果,可能怎麼樣呢?
可見也是你的命,叫人恨得咬牙,也是可惜了一家子的這一番心思,都叫你個不識好歹的給作踐了。”
.
一個恍惚,元春已經坐在了一處荒村莊戶的茅舍內。
從敞開的柴門望出去,能看見院中左邊堆着些鍬、鋤、钁、犁等物,右邊有個驢棚子,外頭還有個豬圈,遠遠近近都是一股股或濃或淡的臭味。
元春穿着又磨又扎的粗布衣褲,坐在一個破炕上,搖着一架紡車紡績。
從早到晚,腰痠背痛。
好容易熬到飯點,才知道莊戶人家喫飯,哪裏還用什麼條桌,一家人團團圍坐?
竈臺上放着十幾個大碗,碗裏是熬煮得稀爛的雜米粥。
各人過來端起一碗雜米粥,從竈臺上擺着的一碟酸齏,一碟醬豆腐裏挑上一筷子,抹進自己的碗裏,就各自找個炕頭、小凳、門檻,甚至蹲在牆角,稀里呼嚕地喫起來。
元春也端起一碗雜米粥,嚐了一口,就是一皺眉。
雜米粥哪裏有燕窩粥的順滑?酸齏醬豆腐早已沒了喫膩了山珍海味之後的新鮮感,別說喫,看着都想吐。
此時,再想起自己之前說的那句“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雖終無趣”的話,賈元春才切切實實覺得:
賤骨頭!
自己委實是個賤骨頭!
在宮中雖有些不如意,比如不能回家;自己就又是抱怨,又是哭訴。
可如今自己心想事成,不當貴妃來當“田舍之人”,不要錦衣玉食只要“齏鹽布帛”,卻怎麼變得處處都不如意了?
如今自己倒是在家中骨肉團聚,卻成了“家中之恥”,自己又還有什麼臉面再抱怨、再哭訴?
後悔。
真後悔!
元春伏在破炕上,唯有一哭。
哭到痛處,伸手給了自己一個嘴巴:
“叫你這不知好歹的臭嘴胡說八道!”
.
賈元春正傷心欲絕,忽覺背後有人道:
“人生在世,誰人是十足十地稱心如意?
便是當了皇帝,也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撇下自己的責任,凡事都只由着性子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