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命傳筆硯伺候,擇園中最喜愛的幾處賜了名,並將寶玉所題名的“天仙寶境”改爲“省親別墅”,“蓼汀花漵”改爲“花漵”,“紅香綠玉”改爲“怡紅快綠”。
元春此時興起,親自提筆,挨着個兒地給亭臺樓閣賜名,之後還題詩一首:
銜山抱水建來精,多少工夫築始成!
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錫大觀名。
從此,“大觀園”正式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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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元春在上面簾內大展文采,又是題字,又是作詩,同時,也命一衆姐妹和寶玉在下面的大桌上作詩。
俊眼修眉的探春詩才雖不算頂好,但勝在文思敏捷,大膽潑辣,湘管在手,一揮而就。
迎春、惜春和李紈就差多了,個個皺眉蹙額,捧着頭半晌,終於才各自勉強將就着應付出了一首。此時,三人正一筆一劃地將草稿認真謄錄成正楷,預備呈上去給元春過目。
黛玉得的命題是題詠匾額《世外仙源》,以黛玉之才,委實是小菜一碟,自然是三兩下便胡亂作好了一首五言律詩,全然無需先打稿再謄抄,直接就寫好預備交上去。
賈璉在旁一看,見黛玉寫的是:
名園築何處?仙境別紅塵。
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
心中不由吐槽:
“這種給皇帝專用的“馬屁詩”也忒俗了,完全是一股子奴顏婢膝的“賈雨村味兒”。
真是沒想到啊,原來這“孤標傲世”的林妹妹,竟然也會大放“彩虹屁”。
哎呀,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勺?”啊。”
想到此,賈璉的嘴角不由得流露出了一絲輕蔑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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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的眼睛其實一直在瞧瞧瞄着賈璉,一見賈璉嘴角邊那一抹淺淺的哂笑,以黛玉的冰雪聰明,霎時就明白了賈璉的意思。
正因爲明白了賈璉的這個輕蔑,黛玉才更覺得賈璉是和自己一類人。
於是黛玉順手在紙上寫了“應制”二字,輕聲解釋道:
“璉二哥,我這詩雖做得不好,卻是此情此前必得如此。
後宮嬪妃回家省親,乃是曠古未有之事,當今聖人既做此創舉,果然是空前的皇恩浩蕩。
臣下若不知感恩,則危矣。
再則,娘娘此來回家,不過幾個時辰的光景,不及與家人敘舊,遊幸園林之後便命我等作此題詠,想來必有深意。
‘鳳藻’乃爲文辭華美之意,賢德妃娘娘的封號既然是‘鳳藻宮尚書’,那便是當今聖人看重娘娘的乃是賢孝才德,其中尤其以‘才’爲突出。
我想娘娘此番回宮之後,必定要認真抄錄,編次點評,少不得是要給呈送給聖人過目的。
娘娘叫我們以省親別院的景物爲題詠,這出的便是個標準的‘應制詩’題目,題眼就是‘頌聖’,這樣的題目半點不能跑題。
該做‘應制詩’的時節,憑你如何才華橫溢,無論是李太白,還是王摩詰,在這個場合下也必得斂聲屏氣,規規矩矩寫好這首歌功頌德詩。
若這個也不懂,那遲早是要出大事的。”
說罷,黛玉還輕輕朝賈璉鄭重點了點頭,意在叮囑賈璉:千萬!千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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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璉聞言,登時恍然。
原來此時作詩,看似不過只是讓美女們趁機展示展示文采,原來背後竟還大有文章。
賈元春回孃家這一趟,原來也是“帶着任務來的”。
果然是“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幸虧有黛玉這個真正的行內人指點,自己纔不至於像個傻子似地瞧不懂真正的“關鍵所在”。
此時的林妹妹,委實讓賈璉刮目相看。
旁人都只道林妹妹是個只愛耍小性子的閨閣女子,而在此時,賈璉才明白,不一樣的家庭教育,培養出的女子當真是大相徑庭!
而林黛玉的“自幼充作男兒教養”,則是出身於清貴家庭,父親是全國考試第三名探花郎,啓蒙老師是進士出身、且做過知府的賈雨村,耳濡目染教養出來的不凡見識。
林妹妹的見識、格局、抱負,和她的才學一樣,哪裏是一般閨閣女子可以比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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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璉正要開口,卻忽見一旁的寶釵從寶玉身邊經過,瞥着寶玉桌上的詩稿,忽然又急忙回身,四下裏瞧瞧,見沒人注意,趕過去悄悄推寶玉的後脊背笑道:
“她因不喜‘紅香綠玉’四字,改做了‘怡紅快綠’,你這會子偏偏要寫什麼‘綠玉春猶卷’,豈不是有意和她爭執?趕緊快改了吧。”
原來寶釵自從方纔一見賈妃改了“紅香綠玉”,便暗自忖度,猜想元春不喜歡“香”、“玉”二字,再聯想到“黛玉”的“玉”字也犯了元春的忌諱,心中已經竊喜不已。
又瞥見黛玉所作的詩裏頭有“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之句,果然又有“香”,又有“玉”,暗笑書呆子黛玉不識時務,如此沒眼色,必定會更遭元春嫌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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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釵心下高興,也顧不得自己平素裏“安守本分、不喜言語”的人設,立時便忍不住趕過來指點寶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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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春讓別人都是一人一首,只讓寶玉單獨作四首詩,此時寶玉正作詩作得滿頭大汗,哪裏還有精力改詩?
寶釵一見又笑道:
“你只把‘綠玉’的‘玉’字改作‘蠟’字就是了。”
寶玉急問典故出處。
寶釵連連咂嘴咋舌,點頭笑道:
“虧你今夜不過如此,將來金殿對策,你大約連‘趙錢孫李’都忘了呢!唐錢珝詠芭蕉詩頭一句:‘冷燭無煙綠蠟幹’,你都忘了不成?”
寶玉感激笑道:
“真可謂‘一字師’了。從此後我只叫你師父,再不叫姐姐了。”
寶釵用手帕擋着臉,笑道:
“誰是你姐姐?那上頭穿黃袍的纔是你姐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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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早瞧在眼裏,極小心地輕輕咳嗽了一聲,見元春瞧過來,便悄悄朝寶玉、寶釵那邊怒了努嘴兒。
元春瞧過去,見寶玉和寶釵眉來眼去地說笑,心中暗想:
方纔那幻夢委實可怕,看來我還是將心思放在自己宮裏的事情上方好。
至於母親和祖母在家中的“爭競”,我鞭長莫及,以後也未必能插手多少。
母親進宮來時只誇薛妹妹,此時一見真容,才覺母親看中的薛妹妹和祖母看中的林妹妹,都是一般的出色。
如此姣花軟玉一般的女子,不管給寶玉選了哪個都是好的。我也只有寶玉這一個親弟弟,只看他自己喜歡哪個便是了。
既然寶玉果然如母親所言,喜歡薛妹妹,以後若有機緣,那我便幫母親成全了寶玉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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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賈璉在旁見寶玉的第四首詩《杏簾在望》一直作不出來,不由也替他着急。
黛玉見了,便走在寶玉身旁說了句:
“你趕緊先抄前三首。”
說罷,低頭之間已經吟成一律,回身便寫在紙條上,搓成個糰子。
可幾乎就在黛玉將那紙團拋向寶玉的一剎那,寶釵十分不合時宜地咳嗽了一聲。
就像考試的時候,有人用咳嗽舉報同學作弊一般。
坐在上頭的元春此時原本正在看探春呈上來的詩稿,聽聞這一聲咳嗽,果然也不由擡起頭,循聲瞧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