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昨天剛剛想跟石公子見面,結果人家一大早就自己直接找上賈璉的門來了!
誰這麼貼心給送的信兒?
賈璉捂着肚子,心中又驚又喜:
這個小茱萸,昨天還兇巴巴地鐵嘴鋼牙嚷嚷什麼‘我就不讓你見我哥哥’,原來背地裏竟是這麼個有心人。
.
賈璉一高興,也顧不得想了一路的“下朝後喫飯喝水上廁所組合大套餐”,忍飢挨餓憋着尿,蹦起來趕緊迎出門去。
之前幾回見到石公子,他是回回變裝,時不時易容,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個資深小特務的職業病,習慣性地搞得玄玄乎乎、神神叨叨。
賈璉帶着從人,剛轉過衙門的內照牆,就看見石道心大大方方穿着五品官服,神情恭肅地站在衙門的大門口,身後跟着車轎僕從,除了天生來的容貌白皙、長相英朗,其餘和來府衙拜見的下級官員並無區別。
賈璉第一次在郊外見到石公子,就覺出他身上有一股貴氣,而此時見到的石公子,還真讓賈璉覺得有點兒眼生。
.
對,沒錯,他此刻身上穿的,就是他正經該穿的五品官服。
而且作爲品級比賈璉低的官員,他就應該站在門口候着賈璉召見。
因爲本朝設立的嘲風司,職責類似明代東廠,也是直屬於皇帝的特務監察機構。
但區別就是本朝爲了避免出現東廠隨意緝拿臣民、干政亂國的禍事,所以嘲諷司並沒有逮捕、審訊的特權,設置的首領總迎風也僅僅是個五品職銜。
但問題是,誰真正敢把這位能直達天聽的皇帝耳目真當做五品小官來對待啊?活膩了?
但表面功夫,誰又敢不做?
人在朝廷,身在官場,哪怕你是鳳子龍孫,哪怕你是開國顯貴,你又怎麼敢不演好自己的角色?
否則,把你趕下這個戲臺的時候,可沒幾個能體面的,就連死,也不會給你一個體面的死。
.
石道心一見賈璉竟然出來迎接,正經就要以下官的身份見禮。
嚇得賈璉趕緊搶步上前,一把拉住石道心的手臂,低聲道:
“你這戲做得也過了。”
石道心先是嘴角微微一笑,隨即又正色道:
“下官也是奉命而來。”
賈璉也故意提高聲音道:
“這衙門口事多人雜,還請石大人有禮有話都且進去再論再說。”
他二人都沒有顯得親近,只是打着官場的客套,你請我請地一路進了衙門。
走過譙樓,到了後邊的儀門。
儀門左側是迎賓館,右側是城隍廟。在衙署之內設廟,爲的是體現出“國之重事”之意。
左迎賓,右土地,也是依照《周禮考工記》中所載“左祖右社”的典型佈局。和紫禁城門口左邊有太廟、右邊有社稷壇是一個道理。
這儀門分左中右三門,當中一門只有主官和上司官員才能從此出入,而左右的旁門,則是來訪官員按照文左武右的方式出入之所。至於其他人等,都只能走另外的兩個角門。
規矩,就是劃分等級用的,官場之中,最重的就是上下尊卑的等級關係。
此時的石道心就和賈璉見過的任何一個五品小官一樣,十分自覺地從左邊的旁儀門進入。
在過了儀門之後的庭院裏,一池清水,池上一拱石橋,顯得天深地闊,正對着前面高聳威嚴的府衙大堂。
大堂開敞,當中設着公案,左右列着旗牌,即便此刻沒有衙役持棍站班,也照舊顯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壓人氣勢。
只有如此,在審理案件、辦理重要政務之時,民衆才能望之生畏,聞之膽寒,見之悚然。
但賈璉沒有和平常一樣,在川堂接待下屬官員,而是將石公子一直請入了後堂。
以府衙後堂爲中心還有兩進院落,這裏原本是給知府及其眷屬生活居住之用。但因爲賈璉可是在京有豪宅的,他住在榮國府,所以這府衙的後堂平時幾乎空置,並不大使用。
.
二人落座,獻茶已畢,賈璉便命所有僕從都退出後堂院子。
見再無旁人,賈璉這才恢復了嘻嘻哈哈的輕鬆神情,朝石公子笑道:
“石兄如此着官服而來,我一時倒瞧得不大習慣了。”
石道心屬於神情矜持的那一類人,他臉上的笑容,只有微笑、微微笑和微微微笑三種。
他此時露出的微笑,已經表明了見到賈璉是件相當的高興的事情:
“我這是奉命給你送錢來了。”
看賈璉的神情略有遲疑,就猜出他在想“難道他是奉的是茱萸的命令?”於是石公子嘴角上的笑容又大了一丁點兒,繼續道:
“茱萸到尊府裏小住,昨天夜裏二更天都過了,派人跑來找我,說你府上日子過得緊巴,哪兒哪兒都缺錢。
我一大早進宮找了一趟戴權,他一聽說,就趕緊又去跟太上皇說了。
這單子上的喫喝用度和兩千兩銀子,都是太上皇給的,此刻都在外頭的馬車上,給你帶回去使用,也叫我告訴你,不必去謝恩了,照顧好茱萸就是了。
我是按照太上皇的旨意來送東西的,想着此時賈兄弟必定在衙門,就乾脆送到這裏來了。”
說着話,從懷裏取出一張紙折禮單,伸手遞在賈璉手上,略微放低了聲音,似乎只是隨口問了一句:
“茱萸說你有事找我?”
賈璉聞言,朝石公子微微一點頭,隨即起身,口中感慨着:
“這屋中還是有些悶熱。”
將後堂的窗格子一一都打開,確定周遭無人之後,才又回到石道心身邊,壓低聲音道:
“馮紫英的事情,想來石兄也知曉了?”
石道心嘴角的微笑仍在,可眉心微微一動,眼中寒光一閃:
“他父子兩個的事情,賈兄弟知道多少?”
賈璉一時未能猜透石道心這話背後的意思,便含糊說了句:
“紫英跟我說,他們得到了一封信,此信干係不小。”
石道心的眉心又是一動,眼中的寒光更盛,卻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再開口時,石道心的喉嚨變得有些暗啞:
“我跟賈兄弟既然能惺惺相惜,是因爲你我都是謹慎多智之人。
怕只怕兩個聰明人在一處,太過謹慎,太過多智,許多話不敢說透,反倒誤了大事。
今日不妨從我這裏先起個頭兒,給賈兄弟透個底,咱們後頭的話纔好說透。”
他頓了頓,看賈璉鄭重點點頭,才繼續道:
“此時事關乎太子,也就是關乎我的將來。
如今都說今上有四位皇子,皇長子十歲夭亡,三皇子六歲夭亡,如今在世的只有皇二子、也就是當今太子和十六歲的皇四子。
其實,今上共有五個兒子,我纔是皇三子。
可我如今空有皇族血脈,卻沒了皇子的身份,也就沒了前程,卻時時都有殺身之禍。
就算看在我忠心耿耿、不辭勞苦的份上,太上皇和今上還顧念爺孫、父子的情分,能讓我苟活幾年,到了當今太子上位之後,他如何容得下我?”
他眉宇間的憂色漸漸濃重,狐仙氣十足。果然,這纔是賈璉熟悉的石公子。
賈璉也收斂了笑容,眼中的寒芒隱隱:
“那要是沒有了太子呢?”